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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校园

活该

发布时间:2019-01-22浏览:

第一章

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林瑞安毫无预兆地递了辞呈,说要回洛杉矶。

他花了一周时间收尾,做了工作交接,和国内的朋友作简单的告别,走得略显仓促,好在没有遗落什么。

他去哪儿都习惯了一个人,极少有需要操心的地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来去洒脱。

前些年他或许还想着要回苏州看望母亲,如今却也不必了——她在墓园里安安静静的躺着,无人打扰。每天晒晒太阳吹吹风,可比自己过得好。

他在飞机上睡饱了一觉,落地时才打起十二分精神,带好随身的行李,用流利又悦耳的当地口音叫了的士,打车回了蒙特利的住处。

他得有一年没回来了,整整一年。

去年秋天,他将蒙特利的老房子租给了一对不知道是不是夫妻的中国男女,好像是来打工的,来洛杉矶找工作的华人年年都有许多,没什么稀罕的。

林瑞安只管收租金,对他人的私事也没兴趣多过问,只是叮嘱了几句不要在他的房子里乱搞,小心警察和黑帮之类的话,然后就把这件事彻底丢在了脑后。

现在他回到这间冷清的空屋,室内还保持着那对男女搬离前的狼藉,家具和摆设都多多少少变了位置,大概是为了适应租客的生活习惯,真不把他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他直接穿着鞋走进去,摸了摸对方留在这儿的新沙发床,配色恶心得要命,他想立刻就把它从楼上扔下去,爱砸死谁就砸死谁。

冷静下来思考了片刻,他还是亲自动手剥下了难看的沙发罩,留下无辜的沙发床,把那块艳俗的破布卷成一团塞进了黑色的垃圾袋。

除此以外,一切都不太坏。

他去冰箱里拿了瓶快过期的矿泉水,坐下来,身体陷进柔软又有弹性的坐垫里,仰头喝了一大口。

反正也没活儿干,暂时先歇两天吧。

第三天他才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完毕,消去其他人残留在这里的痕迹,把这儿重新变成自己的家。

林瑞安自认为对生活的要求不算苛刻,毕竟从芝加哥搬来臭名昭着的蒙特利公园是他自己的选择,出于“工作性质”又常年流窜于南加州的各个区,所以并没有归属感。

但他却是个个人领地意识和仪式感非常强的人,比如他现在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回归一年前的状态,他也不愿把这个头开得太马虎。

去熟人的地盘上晃了一圈露了露脸,把床单被子送去洗衣房,回来的路上他还剪了头发,买了面包和调味酒,心情舒畅。

今天是周末,也许晚上他会在饭后独自看场电影,也许去久违的泡个吧。

谁知道呢。

从今往后,大洋彼岸的人和事,都和他再无瓜葛了。

在国内的时候应酬多,隔两三天就有饭局,他几乎没下厨做饭的机会和心情,时间一长,手艺也生疏了。

明明是自己做的食物,没吃几口就觉得饱,不巧电影也没劲,他无所谓地关掉了电视机,威谢自己还有备用选项,干脆换身衣服去了夜店。

林瑞安,南区着名皮条客,与各个黑帮都有利益往来,从业近十年,经验丰富,爱岗敬业。

可凭良心说,他干的是折寿的买卖,早点儿收手有益无害,以免下场过于凄惨。

林瑞安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再干一票就洗手,再干一票就洗手……这一票又一票就没完没了了。

这家店的吧台小哥是他的熟人,一个英俊的墨西哥青年,这片儿有不少墨西哥人,这位没准儿是最帅的,身材高大,眉眼深邃,棕色的皮肤尤其性感,右侧的眉毛上打了两个小小的银环,有个奇长无比的墨西哥名字,吵架的时候叫出全名不单不会显得有气势反而还有点掉价那种。

林瑞安一般省略全名叫他列昂。

列昂这个好心肠的小伙子,不仅不介意彼此的身份,拿林瑞安当真心朋友,偶尔还会关心他的生计问题:“你长得这么好看咋不把自己卖了呢?”

林瑞安笑颜如花地说:“你英语这么烂能他妈闭嘴吗?”列昂耸耸肩,只把日常讥讽当做两人的友好交流,继续上下晃动他的摇酒壶,冷不丁又抛来一个令人心动的眼神:“如果我有钱的话。”

林瑞安一愣,酒杯停在嘴边。

他接着说:“一定找个比你年轻的。二十岁出头,鲜嫩多汁那种。”

“滚吧,小裱子。”

这杯接风酒是列昂请客,林瑞安也没跟他客气,两人寒暄一番,列昂讲了这一年间发生的事,大到这条街的警匪冲突那条街的灭门参案,小到这家店被查了几次他跟多少个辣妹约了炮,酒杯见底,林瑞安作势要走。他不敢喝醉,谁让蒙特利的治安状况堪忧,午夜喝得烂醉走在路上容易被人抢劫,他对这里的生存法则可一点儿都不陌生。

“我走了,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夜宵。”

他捏了剩在酒杯当装饰的樱桃含在嘴里,含糊地跟列昂说了再见:“晚安。”

列昂朝他笑:“晚安亲爱的。”

他把樱桃梗摘下来,原地转身,逆着客人涌入的方向往外走。

大门敞开,夜风拂面,驱散了酒精带给他的烦热,樱桃被咬碎了,酸甜的汁水淌进牙缝里,甜得他打了个哆嗦。

面目迷离而暧昧的男男女女从他身旁经过,带着城市中特有的风尘味道,只一回头,他便注意到了门口一个靠着墙站的男人。

林瑞安拉皮条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独独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同时兼具直觉和洞察力的人是罕见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天赋,只知道自己向来不会拒绝那种磁铁般的吸引力。

无论是钱还是猎物。

他停下脚步,侧了侧身子,假意为行人让路,实则花了点儿时间打量对方。

那是个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年轻男人,不说话,甚至不看别人,流动的人群中好比一块黑色的礁石,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与世隔绝的气场,让周围人都有意无意的绕开他走。

林瑞安小声吹了口哨。

——身高出挑,肩宽腿长,比例完美却有点驼背,低着头,兜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微露出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轻一些。

最美味的年纪。

“晦,男孩儿。”跟陌生人搭讪不是件难事,在酒吧里就更不用说。

这是林瑞安的强项,他了解与人交谈的技巧,给自己塑造怎样的形象,如何最快地拉近彼此的距离不被拒绝,如何取得别人的基本信任,这都是作为一个骗子需要好好学习的必修课。

他也算是个见多识广宠辱不惊的骗子了。

见过好上钩的,没见过这么好上钩的。

“你无家可回吗?”他一共就说了三句话。

“我有。要去吗?”

然后那年轻人就跟他走了。

进展顺利得有点诡异。

走出夜店的大门转个弯就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林瑞安还特意回头去看,那年轻人好好的跟在后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说是心有戒备又不太像,因为他表现得并不畏惧,只是本能的不想靠近。

根据林瑞安多年的经验,这种二话不说就痛快答应的人倒也不鲜见,他们往往都是夜场玩咖或约炮老手,一定是有明确目标的。

他们会在最开始就直白地讲出自己的需求,想要钱还是单纯的一夜情,一旦遇见入眼的对象,可以凭借默契完成交易。

可是看这年轻人的反应——林瑞安走了几步,在原地等他,心中暗忖——肯定不是男妓,无论是衣着举止还是所谓的气质,他更像是‘迷途的羔羊“。

怪胎。

林瑞安的住处离这里仅有一条街的距离,他没开车,这区区几步路竟然还下起了雨。这个季节连雨水都是温热的,细细绵绵,有种缝蜷的味道。林瑞安把淋湿的头发抨到额后,路灯下回过了头,映着霏霏的淫雨望向跟随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孩儿。

他身量与林瑞安相差无几,甚至看上去更为修顺和精悍,尤其是紧窄的腰和两条笔直的长腿。

”嘿。“

等年轻人跨过地上的水洼,走到了离他一步远的地方,驻足,他伸长了手臂,在确定对方不会闪躲或格挡之后,拉了拉那打湿的帽檐。

”真是坏天气啊。“

他粲然一笑。

年轻人抬头看了他第一眼。这一眼不深,幽微的黑眸在夜色里发光,像点燃的烟。

第二章

等他们回到了住处,雨也没下大,薄薄的落了一层在肩膀上,被夜风吹得凉透。

林瑞安进门的时候把外衣挂在了门口,打开灯,给年轻人拿了他新买的拖鞋。

”我去弄点喝的,你可以小坐片刻。“

他人往厨房的吧台走,伸手一指被地毯和茶几四四方方围拢的沙发区,指尖别有用心的在半空中画了个圈,转向隔壁大门敞开的卧室,唇角撩上半分笑意。

”那里也可以。“

他说出散发着暖昧气息的暗语,从这句话开始,仿佛整间屋子的灯光,空气,氛围都改变了。

年轻人却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连帽子都没摘,只眨了眨眼,对陌生的环境的稍作观察,便在背对着林瑞安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林瑞安的步调没有被打乱,一如往常,他伸着懒腰,路过唱片机的时候随手点了一首歌,绕到冰箱前面,拿出冰好的柠檬苏打和两只海波杯。

有一样坏东西藏在橱柜抽屉的暗格里,拉开的时候会露出一个木塞的头来,抽屉关上后是无法从外面发现的。

他把那只玻璃试管夹在指缝里,在倒苏打水的同时飞快地混进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留痕迹。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当他喜欢的小家伙不愿意配合的时候,这东西能助助兴。

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发明者是非着名调酒师列昂先生,据说”烈得能让禁欲三年的性冷淡者在你身下娇喘到爆炸“。

林瑞安又往杯子里丢了两块碎冰,愉悦地回头看了看沙发上的年轻人。

”给你。“

他将那杯”特调苏打“递了过去,也爽快地将自己这杯一饮而尽,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年轻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追,喉结滚动,眼神逐着林瑞安离去的背影。

”我去洗个澡,很快回来。“

只需十分钟。

林瑞安在走进浴室之前看了看墙上的钟表。

那小家伙就会露出不一样的面孔吧。

他关好了门。

在洗澡的过程中冲着热水的脑袋倥偬地回忆起一些旧人,陈事,好的坏的,一并裹在纷纷扬扬的尘土里,呼啸而过。

待他再睁开眼时,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他仍干净而赤裸,包裹在这温暖潮湿的巢穴中。

他不需要安全的生活,但是双脚一定要踩在地面上。

他在宽大的穿衣镜前披上浴袍,赤脚走了出去。

唱片机的歌声早已中断,他发现客厅里的年轻人不见了。

茶几上静静地摆着两只空杯子。

他踩在木地板上,没发出声音,只将身体朝侧边倾斜了一个角度,越过虚掩的房门去看卧室里的双人床。

两条腿垂在床边,拖鞋掉了一只在地上。

其实一切都还如他预料的那样,没有什么特别和意外。

林瑞安无声地走近了,小心翼翼地在年轻人的外衣和腰带附近摸索,以防他藏有折刀和手枪之类的武器,这样的检查是必要的,即使没有任何发现。

心中有些难免的失望。

是错觉吗?他跟那些愚蠢又聒噪的普通少年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而自己是在盲目地期待什么呢?年轻人平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双眼安稳地半闭着,下颚的线条有种利落的性感。

他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年纪,无论是外貌还是表情都挣脱了男孩儿的轮廓,笼统的叫做男人又有点儿为时过早。

然而林瑞安在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徘徊在,心悸与心动之中,最终选择了一个贴切的形容。

天真又凶猛。

林瑞安本能地退后了些,原本跨到他肩膀旁边的手收了回去。

非要突出那种年幼和危险的话,这一定是只闲人勿近的幼兽。

可他引狼入室,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假寐着的年轻人一把钳住了林瑞安的手腕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有些骇人。

他神色混沌,兜帽借由这个动作滑了下来,露出头顶剃得极短的毛寸,鬓角是贴着头皮刮的,右侧留了个显眼的图案,即使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林瑞安也很难不去注意——纹样是一把赫勒万手枪,这款出自知名军火厂牌伯莱塔的手枪设计相当富有美感和辨识度,手柄依托着耳后,刻着埃及文的枪管从耳朵上方横穿而过,直指太阳穴。

而这个发型嚣张的年轻人兜帽衫里居然什么都没穿,裸露的皮肤晒成古铜色,一身精瘦的肌肉称不上夸张,从后脑勺一路覆盖至背部的纹身倒是有点可怕,猛地一翻身,把林瑞安压倒在下面,沉默地俯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双方位置颠倒,林瑞安的双手被钳制着,只有手指能活动,他吞了口口水,蓬乱的金色头发垂到额前,被说话时带出的呼吸吹起来:”Puppydog,有话好好说,手放开。“年轻人对此置若罔闻。

林瑞安嘴角抽搐,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用上了略带威胁的语气:”手放开。“跟小男孩儿动手还是不够有风度。

”不。“

令他意外的是,年轻人回答他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十分钟过去,药效已经完全在他体内发作,影响了他下手的力度,却没影响他的思考。

他对着林瑞安露出了一个缓慢到让人遍体生寒的微笑。

”不放。“

他不是听不懂,只是学不会服从。

一个喝了催情酒且不愿服从的坏孩子,意味着什么?一个原本平静无奇的夜晚,大难临头的林瑞安居然有点感慨,是怪自己这些年缺德事儿干多了,连阴沟翻船都翻得这么嘲讽。

”OK,OK,是我有错在先,不该在你的饮料里动手脚……我认了。“好在他这时仍保持冷静,根据手腕上传来的压迫感,意识到通过武力不一定能取胜,因此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他反握住年轻人掀起他浴袍的手,强作镇定地撕开一只从床头柜里拿的安全套:”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自己人。“或许他总还存着点儿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能有翻身的机会,偏偏年轻人就像看穿了他的盘算,嘴巴和身体只有一样肯配合。

”崔璨。“

这么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让林瑞安无端的想到一位故人,回过神来才觉得,分明一点儿都不像。

而崔璨在说话间已经欺身在他两腿间,低头在他担露的胸膛上咬出了一圈泛红的牙印。

他是真吃痛,喉中挣出一声闷哼,浴袍被扯得七零八落,腰带直接甩到了地板上,一条光溜溜的腿搭在崔璨的手臂上。

他的身体很好的继承了东方人的秀气,没有浓密的毛发和狰狞的肌肉,大腿内侧看不见一点儿赘肉,虽然比崔璨年长,但是还白哲了两个度,胸口上那个牙印更是明显得有点刺眼,看得崔璨气血上涌。

也顾不得身下这个是骗子还是坏蛋,他现在需要解药。

进入正题之后林瑞安再没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林瑞安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做下面那个,没有他想象得那种剧痛,占据上风的只有屈辱。

这都快奔三了,居然被一个目测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儿给开了苞。

所谓先撩者贱,招惹的本来就是自己,下药的也是自己,自讨苦吃不得不认命,所以才越发觉得丢脸。

妈的,崔璨。

明天就他妈卖了你。

撂狠话归撂狠话,这几乎负距离的肢体接触还是为诚实的肉体带来了愉悦,林瑞安一只手死死攥着床单,为了保住脸面强忍着没有和这张床一起叫出声来,眼前一亮,忽然发现崔璨的脖颈处滑落下一条陈旧的金属链,颜色偏深,挂着一个士兵牌模样的银月,一面是哑光的拉丝,另一面刻着凸起的字母和数字,交合中身体耸动,害他死活看不清楚具体内容。

于是他泄愤似的抓住那项链使劲往下拽了一把。

崔璨被他拽得身子一抖,也不知道感没感觉到疼,反而是把这个挑衅的动作会错了意,撑住床板的手掌往前滑了滑,身体伏低,到了跟林瑞安面对面的高度,选了个特别动人的夹角,横冲直撞地亲了他的嘴。

林瑞安惊呆了,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都被生生堵了回去,噎得他喘不过气。

但是相比于身下如狼似虎的阵势,这个湿漉漉的吻却充满了二十岁的男孩儿应有的青涩味道,急切又笨拙,几乎是纯情的。

崔璨轻轻吻他的嘴角,舔了舔,又咬了咬。

”跟我说话。“

说什么?活儿不错啊小王八蛋!

第三章

林瑞安一觉直接睡到隔天中午,几乎不省人事。

把他叫醒的是充当闹钟自动开机的电脑,邮箱的新邮件提示音。

铃声响了一会儿,他才把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微微昂起来了点,下意识地想,是前天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回应。

感谢上帝。

然后又摔回去继续睡。

不幸的是,这份安宁没有坚持到五分钟,他就被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醒了。

真的是被”看“醒的。

屈服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他发自内心的想多睡一会儿,他的周末本就该无人打扰睡到自然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一个漂亮又邪恶的美少年同床共枕——他像个被阳光刺痛的吸血鬼,一个猛烈的拔床而起。

”干!“

崔璨仍纹丝不动地趴在他咫尺处,看着他连一根睫毛都没有颤。

林瑞安睁大了眼,短时间内还不能接受有陌生同性不光睡了他还留在他的地盘过夜的魔幻现实,不可思议的目光遗巡过他们共同分享的这一条被子,蹂躏成一团的白色浴袍,垃圾桶里干透了的安全套,最后回到了崔璨赤裸的上半身上。

他是趴着睡的,非常孩子气的睡姿,背上却纹了一只鹰的刺青,大展的双翼各自占据着两侧肌肉紧致的肩膀,狰狞的鹰头正好位于后颈,嚎的方向和他看向林瑞安的方向一样。

林瑞安张开嘴的瞬间已经成功冷静下来,身为一个合格且出色的骗子,破绽不应该暴露在情绪里。

那种无往不利的迷人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他清了清嗓子,问了句”早安,’以外的话。

“你几岁了?”崔璨不喜欢说话,但更不喜欢撒谎,所以他回答:“二十。”

他以为这样做能让对方高兴点。

谁知道林瑞安深吸一口气,满脸轻生的迫切。

很好,一个联邦合法未成年。

可林瑞安终究是个坏人,他不会跟钱过不去。

就算是个不到二十一岁、寡言到迟钝、和他勉强算是同胞的男孩儿,他也照卖不误,管谁都拦不住。

趁着哄崔璨去洗澡的工夫,他连邮件都顾不上看,披上衣服躲进阳台,打了个电话给这片街区领事儿的老大。

老大叫Jung,是个心狠手辣的越南人,年纪不大势力很大,是货真价实的亡命徒,警察都让他三分。

林瑞安与他不深交,但颇有几分情面上的好,毕竟Jung在钱这方面从未亏待过他。

“有货。男孩儿,二十岁,亚裔,高个儿,脸很漂亮。”

就行情来说,亚裔男孩儿在圈子里是非常受欢迎的,他们纤细又清秀,还没有碍眼的体毛,往往能卖个称心如意的好价钱。

他在电话里尽量简短地做了说明,换来对面一声狎昵的笑:“质量好吗?”

林瑞安手一抖,夹在指间的烟头冒着火星从楼上掉了下去,幸好没砸到街道里来往的行人。

“好极了。”他差点儿咬碎自己的牙:“我亲自试过。”

听见Jung答应让在这周围闲逛的小弟上门来“提货”,林瑞安搓掉手指上的烟灰,透过阳台的纱门看了眼客厅。

细而哑的一声开门响,崔璨出现在走廊拐角,身上还挂着淋漓的水,仅仅在腰间围了条浴巾。

他立刻挂断电话,佯装无事,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喂”林瑞安把手搭在吧台上,冲着男孩儿的背影说:“你饿吗。”

崔璨听到他的声音便回过头,眨了眨眼。

午后阳光正盛,斜斜照在金发男人的侧脸上,他是个典型的混血种,兼具欧美人深邃的轮廓和亚洲人清秀的五官,那奇妙又费解的血统在他身上交融得恰到好处,没有发生丝毫的偏差;落在光里的鼻尖和手指白得透明,眼神总是温柔的,甚至带一点让人心痒的甜蜜。

崔璨点点头:“嗯”

林瑞安要给他的“货物”做最后一顿午餐。

他必须得承认,他是个矛盾的人。

有时他冷血得让人心寒,有时仁慈得不讲道理,有时他喜欢独一无二的存在,有时却热衷于夺取他人的心爱之物。

他演技一流,在所有世俗的公式里永远是个变量,拥有谁都无法捉摸的喜恶,偶尔又相信自己的真情表露。

他举起扎着食物的叉子又放下,当他看见桌子对面的左撇子男孩儿极其不熟练地使用着刀叉的时候。

准确的说,是刀子用得太过出神入化了,反衬得叉子拿得很别扭。

林瑞安默默地注意到这一点,走回厨房拿了把勺子,塞进男孩儿手里。

“试试这个?”尽管只有两秒钟的相触,他在崔璨的手指内侧摸到了粗糙而坚硬的茧。

这是常年用枪的证明——事实上他注意到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比如崔璨在洗澡的时候他拿到那件黑色的兜帽衫,发现衣领上的标签都没有拆,衣服只能是偷来的;比如崔璨那远远超出同龄人的警惕性和条件反射,以及和举手投足完全不搭调的天真;再比如他对生活常识的一些反常缺失,不会亲吻,不会调热水器,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自然地说“早上好”或“谢谢”。

而对于种种迹象,他心中已有了一个模糊的解释,所以更要尽早把这个麻烦甩开。

男孩儿就像一把填满子弹还打开了保险栓的枪,随时都会走火。

崔璨吃饭速度不快,吃得慢条斯理,有一种不正常的慎重和矜持,好像吃东西不应该留下痕迹似的,他放下勺子,喝光杯子里的白开水,把干净的盘子和碗碟收抬好,用方形的白色餐布盖住。

林瑞安没有阻止他。

“吃好了?”他乖乖点头。

林瑞安朝他笑,眼睛弯弯的,有一种属于大人的、不敷衍的宽容。

看看时间,Jung的人快到了。

林瑞安有点后悔没提醒Jung多指派一些人手过来,因为这孩子看上去不是个省油的灯,但这会儿开口也迟了。

他便不再和崔璨说话,当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的存在,自顾自坐下来,拿出一盒白纸和烟丝,手法熟练地卷了麻叶,叼在嘴上,拨亮打火机。

缄默和烟雾四下蔓延,似乎让崔璨嗅到了危险来临前的味道。

风从阳台吹进来,白色窗帘浮动如同细浪,寂静无声的房间里,钟表指针每走一步都像是倒数计时直到大门被人敲响。

崔璨没有动,但是浑身上下都绷紧了

“来了。”

林瑞安应声站起径直向玄关走去,像知道造访者是谁一样他看都没有看崔璨一眼。

室外比屋内明亮不少,来人的影子却还是暗淡一片,林瑞安站在门口粗略地点了点人头,还行,四个。

“请吧。”

他后背靠在门板上,为他们让开一条路,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年轻人。“那儿呢”

那是他的货物。

是一时兴起,是心血来潮,是过了今天就能忘掉的陌生人,是一杳塞进牛皮纸信封里的钞票。

一个面熟的手下和林瑞安打了个照面,把Jung支付的酬金扔给他,林瑞安正忙着点第二只烟,接过那个信封直接夹在了肘下。

他以前喜欢当面点清数额,这次却是个例外。

“带走吧。”

好像只想站在那儿看最后一眼。

崔璨在有人逼近他的时候站了起来,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没等其中一个人碰到他的肩膀,他陡然俯下身体从那人臂下穿过,反手一拧,把那个比他壮了不止一倍的人摔了出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彼此的身量差距和完全相反的爆发力又太过惊人,剩下几个人不知道是没料到他会还手还是没看清他的动作,一眨眼的工夫,另一个打着鼻环的人被他掐住脖子,左手上程亮的凶器抵着大动脉,正是刚才吃饭用的那把餐刀。

崔璨飞快地扫了一眼聚在他身边这几个被激怒、拔枪对准他的男人,马上把眼神重新投向了林瑞安。

这一眼很短暂,混合了许多种无端的情绪却深得让人没有防备。

林瑞安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但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他轻轻地把脸转开。

“你该和他们走。”他掸了掸烟灰,说:“再见。”

崔璨愣住了。

林瑞安就站在那里抽烟,无动于衷。披在身上的衬衣没有系纽扣,裸露的皮肤上散落着斑驳的紫红色吻痕,他满不在乎,说话声很低,影子和抖落的烟灰一样,是冷的。

那几个人就眼看着崔璨垂手放下刀,轻而易举地被他们反剪了双手,用枪顶着往外走。

他完全没了方才的凌厉,像一只被拔了牙的狮子,下颚颤抖着,似乎还没弄懂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什么这个人接他回了家,让他洗澡给他做饭,吻了他抱了他却要赶他走,开头和结局之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是否归咎于他,他想不明白,说不出话,头埋得更低,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

林瑞安经历过无数个这样分别的时刻,没有依依不舍,甚至充满疯狂的挣扎和诅咒。

那些少不更事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得知残酷真相的表情往往是最好看的。

他们中的一些会因为对这个男人仍有余情而痛哭流涕,另一些则会对他的负心恼羞成怒,骂他“混蛋”“贱人”“你会下地狱的”,他发自肺腑地认同前两条的客观和准确,唯独最后一个还没实现,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崔璨会跟他说最后一句话吗?得了吧,这个可怜的哑巴。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焦躁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满心只想让这些人赶快离开。

一身廉价烟油和大麻味的男人们带着崔璨从他旁边走过,他忙不迭地后退,门板被挤压的撞在墙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响。

就是这时,他听见了崔璨的声音。

“Youlietome.”那是个未成熟小男孩儿的声音,砂纸一样粗砺而磨人,有一丝微弱到难以辨识的硬咽。

“你骗我。”

——不是“混蛋”,不是贱人“,不是”你会下地狱的“,为什么他就像个还没学会怎么恨的小孩子,连一句咒骂都要带着哭腔?林瑞安站在炽烈而刺眼的阳光下,渐渐看不清他的背影。

灰雾弥散,烟早已燃到了头,手指灼灼的发烫,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骗我。

这句话好比一根针攘进皮肉里,他啧了一声,睁开半眯的眼,把焦黑的烟头丢在地上。

”等等。“

当那些人快要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开口。

”不好意思,这人我不卖了。“

*一点说明:美国法定成人年龄是十八岁,但联邦法律里有许多针对二十一岁以下年轻人的禁令,因此这里普遍意义上的成人年龄是二十一岁。

第四章

”什么?“听到林瑞安临时变卦,一行人齐齐站住。

他们先是质疑,然后交换了各自不满的眼神,一个黑人转过头来斜晚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故意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你他妈是在耍我们吗?“另一个人恐吓似的拉了一把枪保险,也没有解开崔璨的手铐。

林瑞安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平时没少和这些人打交道,深知激怒对方是什么后果,在场的没一个善茬,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被打发走?。

”当然不。“他抱歉地笑笑,略一思忖,调头从开着的门里跑了进去,拎出两只棕色的皮箱来。

其一就是他之前藏在床下的那个。

”实在不好意思,我跟这孩子还有点儿矛盾没解决,他脑袋有点问题,Jung要是不满意,就得连累各位了。

他不光退了钱,把两箱贵得扎心的大麻递过去,面儿上还要假装慷慨和为难:“一箱替我送给Jung,他识货,就说是我孝敬他的。另一箱您几位分了吧,如果觉得对味儿,下回还管我要。”

这番话说完,见那几个人也有收下的意思,他便悄悄用手指勾了崔璨的手铐,把人往回带。

“几位受累了,我赔个不是。”

“话说得好听,”那个熟人盯着他脖子里的吻痕好久,表情促狭地齿冷道:“是被操爽了吧?真新鲜,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裱子?”林瑞安皱了皱眉,竭力维持住表情不变,装作没听到那句饱含暗示的荤话:“您还计较这个呢。”

四个人再一次用挪愉神色来来回回打量他,做了几个下流的手势,这才扬长而去。

直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消失,林瑞安终于长吁一口气。

被他用价格高昂的两箱麻叶换回来的男孩儿还杵在原地,背对着他仿佛在置气。

“跟我回来。”

他又拉了拉崔璨的胳膊,没反应。

“操。”他笑得没脾气:“行行行我有病。”

林瑞安把崔璨留下了。

进了门他先让崔璨坐下,暂时也顾不得肉疼自己那两箱腐败的高档收藏了,去杂物间里扯开抽屉一通翻找,拧了条铁丝想要撬开手铐。

崔璨背着手坐在凳子上,林瑞安半跪在他身后,小心而又吃力地用铁丝深入锁道,恍惚地回想起前些年来,能让他心软乃至冒着风险改口的,崔璨的的确确是头一个。

手指捻动成型的铁丝,凭借声音和受力程度感知锁道的结构,渐渐摸索出了方法。

林瑞安一心二用还嫌不够忙活,一边活动心思一边扬声问道:“喂,你家住哪儿?”比起他那些为了刺探而精心准备的套话,这个问句显得随和多了。

他确实没其他意图,只是觉得这突然多了个人的房子里太静了,静得让他无所适从。

毕竟他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崔璨那声带着哭腔的“你骗我”就像给他下了咒,但凡念起来便是一阵无端的心悸和愧疚。

要知道,他可是个从来不道歉的人。

“Comeon,‘他绕到解放了双手的崔璨身前,换了种问法,”Tellmesomething.\'’他蹲在地板上,微微扬起头看着颌首不语的男孩儿,金发遮盖住一半的额头,狭长的眼睛朝上望,十足的耐心模样。

就连这催促回答的话听进耳朵里也有种央求意味,让人拒绝不了。

崔璨终于有了回应。

“……我不知道”

林瑞安沉吟着,敏锐地抠住了字眼:“是说……有家,但是不知道在哪儿,还是说压根儿就没有?”“没有。”崔璨说:“我有任务,但我想逃跑。”

这支离破碎但隐约有着脉络的几句话折射出了相当可怕的信息,林瑞安简直不敢相信。

“你被谁控制了吗?‘他接着问,同时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蒙特利的治安是出了名的乱,黑帮横行不足为奇的凶残人物也不在少数势力远在Jung之上。崔璨若是跟他们有关系,他该庆幸自己没把这孩子当成男妓给卖掉,那样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崔璨却摇了摇头。

”很快他们就不能了。“

他的中文说得很标致,发音也悦耳,但或许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中英文会下意识地对换和杂揉,好在传达的意思是明了的。

”这个’任务‘完成你就可以自由了吗?“林瑞安字斟句酌地问。

”是的。“

崔璨很肯定。

大概是他看起来过分直白,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可信度,林瑞安破天荒的没有推敲和质疑,直起身子拍了拍崔璨的肩膀,示意盘问结束。

”你知道了,我是个骗子。“他说:”不要和我待在一起比较好。“崔璨盯着他的脚尖。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随意走出这个房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你来过我这里。这次你相不相信我都无所谓,我和你没有关系了。“”对,就从现在开始。我还有邮件要处理,你自便吧。“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说的,林瑞安松开手,不再与他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书房,留崔璨一个人枯坐在那里。

林瑞安没工夫理他,打开电脑。

收到的邮件不止一封,之前投出的简历有了不错的反馈,好几家公司开出优厚的条件邀请他参加复试,这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

他花了点时间研究各个公司的优势和劣势,综合整体实力相互之间做过比较,最后选了两家心仪的,打算都去试试。

根据对方提出的要求编辑资料写了回信之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他推开书房的门,惊讶的发现崔璨还在外面。

这一坐就是俩小时。

严格的来说,是从凳子转移到了沙发上,但没有走。

林瑞安不知道他是打坐还是冥想,自顾自去了趟洗手间,顺便洗了把脸,出来看见桌上放着一杯水,正巧口渴便端起来喝,喝的时候目光悄然落在崔璨身上,不禁觉得这孩子又怪异又难懂。

他是有什么诉求吗?仍有话没说出口吗?杯子已经放下一会儿了,林瑞安思索再三,还是得由他打破眼前的僵局。

刚想开口,心却陡然一沉。

他忘记了,桌子上原本是没有晾着白开水的。

有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像晕开的水渍一样不断扩大,他猛地抬脚往厨房走,事到如今再顾不得避讳崔璨的视线,一把拉开抽屉,露出隐蔽的暗格。

那里看不出任何被人做过手脚的痕迹,却只有一支空了的玻璃试管,里面的液体早已一滴不剩。

——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愣了愣,甚至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崔璨给他下了药。

可惜为时已晚,眼前阵阵晕眩,”崔璨……“,他没走几步就彻底崩溃,扶着桌子边缘,声音直发抖:”崔粲……“时间到了。

一直静坐着的年轻人总算有了下一步动作,松开抱着膝盖的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好整以暇地走到林瑞安身后,环住男人战栗不止的腰,指尖隔着柔软的布料触碰绷紧的肌肉。

林瑞安已经站不稳了,燥热感自体内烧透至皮肤,按在桌上的手倏地握成了拳。

”你报复我……“。

”对。“

崔璨的手臂越收越紧,埋首在他颈窝里,鼻尖推开遮挡的衣领,声音暗哑。

”是的。“

林瑞安开始出汗,熬过了头晕的阶段,他进入一种接近迷幻的状态,精神恍惚,某个部位叫嚣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像是一口气吸完一公斤的大麻,当然,他没真正那么干过,会死的。

要他现在死也不是不行,但他得先索求一个吻。

他感到他被崔璨抱到了书桌上,身体彼此推挤,那烧得他难耐的燥热正随着肌肤的暴露而逐渐减弱,有人脱掉他的上衣,亲吻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张口含住了硬挺的乳尖,时轻时重地吸吮碾磨,让他的胯下随之蠢动,整个人仿佛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除了喘息就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不成声的呻吟,嘴唇肿胀,不小心磕到牙齿会又痒又痛。

林瑞安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试过一次列昂配的这种催情酒,纯粹是为了找刺激。

因为浓度极高,他只给了自己一点点,给别人也会谨慎地控制住剂量,以免产生什么他不想担责的副作用。

但崔璨这个傻逼显然不懂其中的轻重。

他吞了起码三倍的量。

该死的。

他绝望地躺回光滑而冰凉的桌面上,胡乱用手背捂着脸,喘得很厉害,濡湿的乳尖泛着充血的艳红色,牛仔裤褪到了大腿,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

他晌午起得匆忙,懒得再找干净的换洗衣服,本身也不是什么讲究人,干脆挂了个空挡,如今被扒得一丝不挂,腿根的勃起和稀疏的毛发通通暴露在外,早就兴奋得掩饰不住了。

”看够没有。“

他从手背底下露出一只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劈头扔过去两只安全套。

”你药也下了,总得负责吧……“他说到后面近乎是声息奄奄,跟崔璨初次邂逅的、路灯下拉扯帽檐的、趴在吧台上笑屠墉懒的、几小时前狠心决绝的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他将下巴搁在崔璨的肩膀上,半梦半醒地自慰,时不时轻哼着,他本能地认为要亲手处理麻烦,他是大人,羞耻并不足以解决问题。

直到崔璨握住他的腰,拖他到身下来,咬着他的耳朵把自己送了进去,推到最深处。

林瑞安单手支撑着吱呀作响的桌子,汗水顺着脊背中央的沟壑往下流,呻吟声支离破碎,两条腿缠住崔璨的腰,直起身来,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混账东西……“谁让他原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说话都费劲,那一巴掌软绵绵地擦过崔璨的鼻尖,毫无悬念地被男孩儿抓住了手腕,整个手贴在微张的嘴唇上,漆黑的眼珠从指缝间望向他。

崔璨就那样直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用湿热的舌尖舔舐他的手心。

林瑞安当时就疯了。

第五章

这个癫狂的梦醒于深夜。

楼上传来电视机发出的嘈杂噪音,林瑞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像是要保证这具几乎被拆散了的遗体的完整。电视声里突出了一个女人暖昧的吟哦,由含蓄到激烈,他安静而猥琐地侧耳偷听了一会几,最终确信是楼上那家的小男孩又趁父母上夜班躲在屋里看成人电影。

这栋公寓楼所在的街区地价不高,交通便利,环境算是不错,因此住户十分紧凑,相对的隔音会差一点,一闭上眼睛,周身四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碎声音。

换个角度想想,即使是独自一人,安家在这里也不会感觉冷清。

此时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没开灯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咬着牙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一只手摸亮墙上的壁灯,另一只手扶住了麻木近乎脱力的腰,腿脚不听使唤,勉强蹬在了地板上。

残留在空气中的情欲味道,烟草混合精液,是离开的那个人带不走的证据。

崔璨不见了。

林瑞安借助光源走出憋闷的房间,拉开阳台上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

夜风清澈冷然,沁人心脾,空气流通之后,他心情似乎轻松了些,逆着风点了支烟,低头往床头柜上看。

他的衣服被人四四方方的叠好了,和裤子螺在一起,上面放了张纸条。

”I\'llbeback.“没有落款,但不可能是别人。

半晌他抖落烟灰,将那纸条捏成一团扔出了窗外。

”操你妈。“

倒霉透顶。

林瑞安算是长见识了。

自己这么多年没走过背字儿,顺遂则已,不顺的时候喝水都能喝到下不了床。

一把年纪被个小七岁的狗崽子开了苞,忍辱负重还没能大赚一笔,反倒是赔得不轻。

报应阿”他想,心软是病,活该他做不成好人。

不幸中的万幸是,随着崔璨的消失,林瑞安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秩序。

周末过后,他去定好的两家公司参加复试,一家没通过,他便顺理成章的去了通过的那家。

新的职业是市场分析师,听上去既潇洒又体面,也拥有与之相配的工资。

只是刚来的第一周他需要适应,包括上下班加起来一个小时的路程和如同提早经历中年危机且没有性生活的严肃女上司。

总的来说很好。

这忙碌的半个月让他彻底将“崔璨”这个人名连同与其有关的一切都成功的遗忘,这种释然并非浮于表面的假装,就连上周五他去找列昂喝酒,当墨西哥帅哥问他“你前些天跟谁鬼混去了”的时候,他都能,已平气和地回答:“我被人睡了。”

“我的天哪。”

列昂惊恐万状,柔弱地捂住了他那比灰姑娘发达多了的胸口,不出一秒钟又打听起来:“他帅吗?活儿好吗?有照片吗?录像也行。”

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林瑞安憋着一口气没把他干死。

不管是床上滚过的还是怀里抱过的人,只要走了,就是过客。

除非这个过客在失踪了二十天后,又一次蹲守在了他家门口。

一个令人身心愉悦的周五傍晚,他买了外带披萨回来,两瓶科罗娜啤酒和拌沙拉的新鲜果蔬,乱七八糟的裹成一袋抱在手上,腾出另一只手拿钥匙开门。

那时天早已黑了,楼道里灯光悭吝,看东西都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他只瞥了一眼,还以为蹲在门口的是一堆黑色垃圾袋。

起初林瑞安没认出蜷缩的男孩儿,结果黑色的外衣下面露出崔璨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来。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待林瑞安定睛一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脑神经狠狠抽了抽,连带着眉毛都扭曲起来。

然后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视若无睹,仗着自己腿长,毅然从崔璨身边那片区域跨了过去,直接迈进家门,毫不留情地关死了门,用脚。

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摊在桌上,林瑞安特地弄开了唱片机,调大音量,以免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动静。

即便如此他还是惊讶于崔璨竟然真的兑现了诺言回来找他。

他希望他走。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林瑞安久违的泡了个热水澡,在浴缸里抽了两支烟,洗完出来正赶上晚间节目,打开电视和啤酒,加了双层芝士的披萨最好用平底锅加热一下,他刚把披萨装盘,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你在这儿干吗呢?”他端着盘子干站在那儿,脚底凭空生出了根,动不了。

“等人吗?蹲在这儿也太可怜啦,要不要去我家啊?”

林瑞安认得这个声音,是住在楼下的妓女。

黑发美人名叫蕾拉,人如其名,一头迷人的乌黑长发直垂到腰际,蜜色皮肤,身材窈窕。

做这一行的女孩儿总是让人猜不对她们的真实年龄,林瑞安也不好断言,偶尔在楼下便利店里遇见她穿着齐臀短裙和细高跟鞋下去买烟,他礼貌地为她开门,她也欣然报以微笑,邻里间的点头之交罢了。

“你不会说话吗?小可怜。”

三教九流的人林瑞安见得多了,有色眼镜早就摘了,绝不仅凭外表和行业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蕾拉不是坏人,这点他很清楚,妓女理当招揽客人,这不过分,他也很清楚。

可他偏就被某种邪念给牢牢地攫住了,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门,带起一阵风。风吹起了蕾拉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等同于无的浴衣,除此以外,浑身上下就只有黑色的蕾丝裹胸和丁字裤,她惊讶地看着闪现在门口的林瑞安。

被她拦在手臂内侧的是靠墙站着的崔璨,少女半露的酥胸明明就近在眼前,他依然像个遭受敌人严刑拷打的烈士,抿紧嘴唇,无所畏惧。

林瑞安都快被他气笑了。

蕾拉看看他,又看看崔璨,疑惑道:“Ryan?”林瑞安说起瞎话连眼都不眨:“啊,他是我朋友,叫赫勒万。”

转头就揽住崔璨的肩膀,一派亲昵景象:“阿我刚才在洗澡没听见敲门……嗨,那个破抽风机早想把它扔了,比住楼上那老头儿打呼噜都响……快进来,蕾拉我的小甜心,你想吃苹果派吗,撒了肉桂粉那种,下次我做了可以给你送一些过去,如果你喜欢。”

“哇哦。”

女孩儿不愧是女孩儿,心思单纯到可爱,失望不超过三秒钟就会被好吃的取代。

蕾拉转转眼珠,收回手挽在胸前,矜持地撩了撩头发:“今天就放过你了宝贝儿。下次有需要的话,记得打给我。”

她在耳边做了个call的手势,将一张名片掖进崔璨紧握的指缝里,并轻轻地捏了一把他的肩膀。

崔璨脚下没有动,但整个人看上去极度想往林瑞安身后躲。

等蕾拉摇曳生姿地下了楼,林瑞安把他拽进屋里来,反锁了门。

他大概是蹲坐在那儿等得太久腿都没了知觉,走起路来有明显的不自然,林瑞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人畜无害的面孔,委实不知这一巴掌该落在谁脸上。

崔璨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口里喏喏地说:“我不是你朋友。你又撒谎。”

我他妈就该扇死他。

林瑞安有点儿想买艾草回家烧一烧,去去晦气。

他中了邪,心软一次可以是偶然事件,心软两次可以是情不自禁,心软三次可就是鬼迷心窍了。

“说吧,你回来干什么?”有些话非得当面质问到底不可。

他自觉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足够接受所听到的一切答案,杀手也好,逃犯也罢,两个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彼此微妙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也就不在乎秘密会构成威胁了。

林瑞安慎重地后退了几步,距离崔璨不近也不远,突然注意到男孩儿的一身行头换了,这大半个月他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辗转去了哪里,兜帽衫换成了旧旧的黑色夹克,磨破牛仔裤的大腿上系着一根二指宽的绑带,没看错的话,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刀子。

甩刀,折刀,锯齿,单刃的双刃的,林瑞安头皮发麻,不禁想起崔璨差点儿用切牛排的餐刀杀了人的事儿。

然而下一秒,崔璨面对着他开始脱衣服。

林瑞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就差掏出手机报警了。

我操,还来?年轻人体力好得不要命啊。

林瑞安亲眼看着他脱下那件防风夹克,上身只勒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背心,把衣服翻了个面儿,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内袋,然后把卷起的衣服倒过来,用力朝下抖。

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没想到,应声而落的是一捆捆染血的钞票,足有四五捆之多,有些掉在地上摔开了,纸张散乱,花花绿绿的铺了一地,画面极具视觉冲击力。

“你想要这个,我全都给你。”

他低声恳求:“……请让我留下来。”

第六章

林瑞安撵崔璨去洗澡,独自留在客厅里清理地板。

浴室的门没关严,流泄出一阵阵引人遐思的水声,但他现在没那个兴致。

他找来一个抽绳束口的布袋,心不在焉地把洒在地上的钱收拾起来,要知道以前他穷得露宿街头的日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捡钱,跪着也没关系。

后来他有了,下一步就是玩儿命地挥霍,滥交,宿醉,成人礼那天喝酒喝到胃出血,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他爸都没来看过他一眼。如今他又见血,不知是崔璨的还是谁的,把钞票上的人像都泅染成了暗红色,透着一股子煞气。

幸好这样的钱没有几张,不然花都花不出去。

回忆被迫暂停,林瑞安把钱袋和崔璨的防身武器藏到落地灯下面的储物篮里,盖上一块装饰用的布,尽量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引人注目。

电视还开着,啤酒也冰得差不多了,切好的披萨摆进了平底锅里,加热片刻便飘出了芝士的咸香。

他拿起一块,咬掉三角形的尖,嚼了两下就没了胃口,盯着地上那块被抹布擦过的湿痕发呆。

怎么办?他努力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这个身携巨款亡命天涯的小鬼,难以想象这背后掩藏着怎样的血腥遭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有责任为接下来做好打算。

林瑞安不是做慈善的,他的家也不是救助站,而不请自来的崔璨虽不通晓世故,却知道想得一容身之所就必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或是报酬,考虑到林瑞安又有前科——他猜他想要钱。

所以他花了半个月时间争取自由,把自己带回来的同时,和林瑞安做了这样一笔交易。

交易都是公平的,但他俩一个已经不再是生意人,另一个只是莽撞而懵懂的少年。

林瑞安长叹一声。

他回过神来才关注起时间,有心去听的时候陡然意识到了周遭诡异的寂静,浴室里水声中断,间隔许久都没有再响起,也没见崔璨走出那扇门。

他仓皇起身,拔腿就往浴室跑。

走至虚掩的门前,他几乎是有些惧于推开它。

掺杂着沐浴露香味和血腥气的水雾最先触及他微颤的指尖,紧接着是一直流到了门口的、粉红色的洗澡水。

全身赤裸的崔璨躺在湿滑的地面上,头和颈勉强抵住了墙,一张失血的脸比瓷砖都白;他左手抓着浴缸边缘,花洒掉在了缸底,右手上缠着一块用来压住腹部伤口的布,整个儿已经被血浸泡成深红,林瑞安费了半天眼力才辨别出它的原来面目:穿在身上的白色背心。

他只放空了一秒钟不到,立即抬手打开了头顶的浴霸,狭小的空间顿时被橘黄色的灯光照亮,崔璨偏了偏头,看向他的双眼迷蒙而局促,好似落难的幼狼。

他嘴唇嗡动,嗫蠕着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这他妈是重点吗!林瑞安皱着眉“嘘”了他一声,他不敢说话了。可是挣扎了一会儿又委屈地开口:“我冷。”

“忍着。”

林瑞安抱着他的头,将身体放平在地上,三两下脱了自己被冷汗沾湿的衬衣,垫在崔璨的后脑勺下面,手背贴在他脸颊上很快地试了试体温,看样子出血已经止住,但他冷得厉害,未干的水也带走了一部分热量,体温很低。

夏天刚过完就开浴霸也是相当刺激的体验,林瑞安的裤子被洗澡水泡得湿透,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毫不客气地拨开崔璨按压着伤口的手,大致检查了一下撕裂的形状和深浅,便光着上身跑去卧室提来了急救箱,里面有一些常用药、绷带和纱布。

“好了,别动。”

于是崔璨听话地闭上了嘴,只留一双眼睛还流连在他身上,这孩子顺从的模样总是有种讨人喜欢的乖巧。

林瑞安用棉棒吸干伤口周围的水分,发现那是一个经过了简单缝合的弹孔,子弹应该已经被取了出来,但是缝合的走针太粗暴了,也不够紧密,所以稍稍一活动就会破裂。

他手头能使用的药品种不多,消毒的就只有酒精,他拧开瓶子直接往伤口上泼的时候,崔璨一声不吭,满脸的习以为常。

他们不是没有过亲密接触,可前两次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混乱状态下,林瑞安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崔璨的身体。

二十岁是刚刚好的年纪,男孩儿的骨骼像抽条的树木一般蓬勃的生长,瘦而修长,每一寸均匀的肌理都蕴含着饱满的生命力,肤色略深,有一种与之年龄反差却不出格的野性。

林瑞安看着看着,不大自然地移开了眼,清清喉咙。

“这是你自己缝的吗。

’他问。

”嗯。“

崔璨应道。

”你,“林瑞安开始往伤口上敷外用药,把纱布和药棉剪成易于包扎的小块,”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话,和我说说你的“任务”。

他在和崔璨对话的时候,会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措辞,认为这样细化起码能帮助对方更好的理解,因此他显得少有的耐心和善良,“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获得自由了,那么这应该不算什么秘密吧。”

把叠好的棉纱轻轻盖在伤口上,撕开一条胶布由上至下地固定,他听见崔璨说:“私人保镖,协助走私,夺回失物,最常干的是……雇佣杀人。”

“干这行干了多久”

“三年。”

林瑞安耸了耸肩,不需过多解释的了然。

“雇佣兵。”他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少年兵。”

你的老板一定是个没人性的王八蛋。

崔璨似乎打心眼儿里不愿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我们合伙把他杀了。”

林瑞安的手停顿了一刻,然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有条不紊。

“我喜欢白眼儿狼。”他冷声笑了。

包扎完毕时,林瑞安的手上已经满是崔璨的血,黏腻而甜腥,有些干涸了,印出清晰的指纹来。

他来回翻动手掌,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但顾及到崔璨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小伙子还赤条条地躺在他面前,他作为一个私生活放纵且不怎么有自制力的成年男人,为避免接下来发生有伤风化之事,决定最后扮演一次正人君子,矜持地到外面去洗手,然后走人。

没想到崔璨拉住了他的裤腿。

林瑞安还没站得起来,就被男孩几握住了手腕,拉近到自己面前,他一时间失了平衡,整个人坐到了崔璨的腿上,姿势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而崔璨根本不在意这种细节,兀自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捡起了花酒,打开热水,开始认真冲洗林瑞安的手。

林瑞安被动地把手搭在浴缸边缘,冲洗流下来的粉红色脏水便直接淌进浴缸底,他做起这件事的时候出奇的细心,手把林瑞安的手摊开了,就着温热的水流挨个抚摸那些发红的手指,表情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昧,高挺的眉骨下眼睛低垂着,这是个堪称温柔的角度,可以数出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得林瑞安口干舌燥。

他礼貌地握了握崔璨纤长而骨感的手指,犹如推开路边热情过头的推销员,一本正经的绝情。

“行了宝贝儿我自己来吧。”

可太感人了。

他感动之余迅速拿了毛巾从浴室钻出来,转头去了卧室,拉开衣柜大门,想给崔璨找一身合体的衣服。

据目测崔璨比他高三五公分,但胖瘦并没有明显的差距,亚洲人再怎么魁梧也对不上欧美的尺码,林瑞安倒腾了半天,总算翻出了一件宽松的白T恤和一条“管你露不露脚脖子你都得给我穿”的灰色居家裤,隔着门递给了正在擦身的崔璨。

“先凑合着吧。‘他倚着门框打了个哈欠:”今天太晚了,你得睡觉。“崔璨点点头,套上他的衣服,短短的头发茬擦得半干,脖子上的刺青从衣领口露出来,肩膀和胸膛把原本没型的柔软布料撑得特别好看,而林瑞安已经无心欣赏。

整晚绷紧的神经自这一刻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就是巨大的疲惫。

他抬手一指客厅:”睡沙发可以吗。\'

“好。”

那个差点儿让他一时置气给扔了的沙发床终有一天派上了用场。

林瑞安心说,合着在这儿等他呢。

命运真奇妙。

“那我睡了,晚……”

他话还没说完,楼梯间突然爆发出一对夫妻的争吵,伴随着摔门砸东西的声音,谩骂的脏话,俗常夫妻之间这样大规模的争吵林瑞安是见识过的,隔一个月都能围观一场。

却把崔璨给吓坏了。

他眼睛猛地睁大,朝噪音传来的方向回头,条件反射地去右腿上绑着刀子的位置摸,摸了个空。

他有一种病态的敏感,对外界的波动反应过度且存在误判,那一瞬间汹涌而出的强烈杀意让林瑞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到空中的手都不敢动。

静了片刻,林瑞安才唤他道:“崔璨。”

吵嚷声远去了,夜晚重归平静,男孩儿低着头深呼吸,缓缓攥紧自己的手指。

“嗯……”

林瑞安的手落在他肩上,犹疑地往上,摸了摸他的头和耳朵。

“没事了”

那手心干燥而又温暖。

第七章

这一晚林瑞安睡得异常踏实。

在客厅里睡着一个非敌非友的危险分子的前提下,他还能有如此的睡眠质量,是大大超出自己意料的。

关了灯以后,他在黑暗中想象着距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们互不打扰,却分享同一片静谧的空气,他真实感受到的并非是辗转难眠的不安,他甚至比以往入睡得还要快,一个梦都没做,直到天亮。

一觉睡醒,他忘了自家里还窝藏了个大活人,推开门还吃了一惊。

崔璨应该早就醒了,站在客厅的窗前往外张望,秋日清晨的阳光撒在那张年轻而略显迷惘的脸上,随即被开门声惊动,眼神稳稳地着落。

“早。”

他说。

今天是休息日,优哉游哉没有安排,林瑞安来了洗手间,这才想起要给崔璨凑一套洗漱用具。

毛巾有的是,备用牙刷碰巧还剩一个,牙膏没有了,以及剃须刀,衣服,内衣裤这些属于比较私人的物件,不能混用,都得现买。

他不得不问崔璨:“你想在我这儿住多久?”崔璨并不正面回答:“我付了你租金。”

“不,”他很费解,“为什么是我……”

非和他两个大男人一起挤在水池前的崔璨握着一瓶刚开封的漱口水,从镜子里瞅了瞅他,好像在反问,你说呢?不是你先动坏心眼儿的吗?林瑞安冷漠地刷牙,丝毫不愿再回味那个鬼迷心窍的晚上。

牢骚归牢骚,屋檐下多了个同居人是件不敢细想的事儿,那些平常关注不到的、鸡零狗碎的玩意儿都要耐着性子一样一样添置,他不过是在心里算了个大概,种种琐碎就让他不禁生出一股子无理的迁怒。

小王八蛋浪迹天涯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带行李呢?多数人都看不出来,林瑞安实际上是个特别心细的人,至少是对比着轻浮又放纵的外表而言。

认识他的人要么永远无法察觉到这一点,要么凭借表象直接将其曲解到了“心机狡诈”的层面。

他背地里是琢磨很多事儿,有坏的但也有不那么坏的。

毕竟前半生都靠满嘴跑火车忽悠人,思维不敏捷怎么行。

“好吧。”

他冲掉洗面奶的泡沫,抹了一把顺着鼻梁流下来的清水,濡湿的额发垂到眉间,破罐子破摔地抛了个半真半假的媚眼,“你喜欢我呗。”

而遗憾的是毫无反应,崔璨对于这种精神层面的挑衅心无旁鹜地漱口,保持着富有节奏的鼓腮频率。

林瑞安讨了个没趣。

明明喝了催情酒之后还会对他笑呢。

第二次的双人早餐,氛围就显得要和睦许多。

崔璨没有等待他执行的可怕任务,林瑞安也不必心怀鬼胎笑里藏刀,他们放下了一切身份制造的隔阂与冲突产生的可能,抱着同样愉悦的心情去吃一顿饭。

林瑞安在厨台前给食物装盘的时候,崔璨就在餐桌前安静地坐着,他身上没有同龄男孩儿那种浮躁,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林瑞安没有回头,但能够切肤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注视,对于习惯了独自生活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偶尔会使人快乐,时间久了却难说。

难说的事儿太多了。

所以他热爱及时行乐。

“要果汁还是牛奶?”林瑞安敲了敲桌子。

崔璨从他的两只手里选了上次喝的罐装果汁。

“以后你不许抽烟,不许饮酒,不许去赌场,不许招妓。”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说话时挑眉的动作有种显见的幸灾乐祸,“因为你未成年”

崔璨舀了一勺炒饭,咀嚼的时候用拇指抹去沾在嘴角的饭粒,“……招妓是?”

林瑞安呛了一口奶。

他难以置信:“请问你为什么懂做爱却不懂招妓?”这问题相当尖锐了林先生。

崔璨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失足少年,暂时体会不到在早餐时聊这种话题用来下饭的情趣所在,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年纪到了的时候,有人教我。”

就着这话,林瑞安不禁联想了一下:在穷凶极恶的匪巢里长大,自小围绕在身边的就是暴力、复仇、金钱、毒品和女人,估计从男孩儿七八岁时起就让他摸枪,教他干脆利落地杀人,逼他学会残忍,利用他捞钱,然后等他到了躁动的青春期,就把比他年长的女人送到床上亲自教他……林瑞安十分佩服:“想不到贵帮还有这种服务。”

“所以招妓到底是?”男孩儿的求知欲仍旧很旺盛。

林瑞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叉子卷了盘底的最后一口橄榄油海鲜面:“……就是你可以叫外卖,但不可以操送外卖的,rememberit.”

崔璨虚心接受了这个指教,朴实无华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于是林瑞安全身心的愉悦了,欺负小朋友的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

当崔璨想要再一次把餐布盖在使用过的餐具上时,他索性伸手接了过来:“给我吧。”

崔璨不解,手没有动。

“你以后都不用这么干了,懂吗?”他把碗碟连同自己的一起端去水池,拧开水龙头,话音裹进哗哗的冲洗声里。

“你要像个不听话的小男孩一样,’他侧过脸来说:”会更可爱的。“崔璨现在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是否从今往后他都能做个正常人,不听命于谁,手里不必握着刀,不再把白布盖在死人的脸上,不用像一头苟延残喘的狼,时刻都要记得抹掉自己的痕迹,以免天亮之前就被人猎杀。

他能够问心无愧地坐在阳光下,等候伤口愈合,穿着干净的衣服,有人在刷碗的时候和他说话,果汁是甜的,他喜欢甜的东西,但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他抓紧了自己的手。

其实抛开崔璨这个人本身的复杂和危险,他拥有不少讨人喜欢的特质。

这也是林瑞安终究肯容忍自己的领地被人入侵、破格将他留下来的原因。

比如他永不落空的回应,比如他坦白而单纯的耿直,比如他在和你面对面的时候,一定会用那双炯炯的黑眼睛专心致志地看你,不论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林瑞安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崔璨盘腿坐在地毯上,两只手飞快地扭转着一个颜色错乱的魔方,十指如飞还不耽误他同时和林瑞安说话:”目前没有。“那个魔方是林瑞安某次去商场采购送的赠品,拿回家尝试着玩了几次,每次都以”成年人不玩儿这种弱智玩意儿“为借口掩盖自己的失败,如今见到崔璨这个惊人的手速,他无言以对,只好跪在一边。

”找份正常工作?“……崔璨停顿了一瞬,难得跳出这个话题本身触及了更深的层次:”我没上过学。“林瑞安叹了口气,愁得像个爹。

服了。

”那就等你有了想做的事再说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愁钱。“他想起崔璨交给他的那笔房租,心里的算盘僻里啪啦打了一通,不知道自己这是赔了还是赚了。

”我书房里的书你可以看,不明白的就问我,好吗。“”好。“三两句话的工夫,崔璨便把一个六面颜色都拼完整的魔方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叫道:”Ryan.“”嗯,“林瑞安先是应声,接看才反应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似乎是崔璨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夹杂着些许沙哑的、年轻男孩几低而不沉的声线,明明只是叫一个并不亲密的名字都显得格外勾人,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突然想要给予这嗓音一个特权。

”你叫瑞安就行。“他说:”只有你这么叫,这样我一听见这两个字就知道是你在叫我了。“这一上午他说了许多话,唯独这句让崔璨表现出了一点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崔璨的嘴角上扬出一个极浅的弧度。

”瑞安。“

他咳嗽一声。”干吗?“

”想叫你。“

崔璨答得理直气壮。

毛病。

下午他想出趟门,去书店买两本和职业有关的参考书,顺道给崔璨买几件衣服回来——他暂时不打算把这孩子带出去,一个身上背着人命的文盲雇佣兵果然还是避避风头比较好,万一碰见熟人,解释起来就微妙了。

他考虑好,临走前和崔璨说;”我会把门锁上,你不能出去,因为外面不安全。“然而这一次,崔璨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了。

”我会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他们相处的时间是短,但遇上林瑞安这种擅长揣摩别人的,也多多少少有点摸清了他的脾气。

崔璨这个人的性格非常单一,先前已经有过两个具体的例子,他对林瑞安欺骗的报复,以及”同居交易“,他虽然行为古怪,交流上也存在一定的障碍,思路却是简单清晰的加减法,因为欺骗,所以报复;因为要钱,所以给钱;因为我答应了你一件事,所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

林瑞安笑了一下,觉得有点儿意思你说。”

“行啊,”四点钟的时候,你要回来。“

崔璨说。

林瑞安看看表,”好,答应你。“

他又检查了一遍家里能碰和不能碰的东西,才锁上门走了。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稳妥。

然而三点五十的时候他赶回家,愕然发现门口站着几个便衣警察。

第八章

”不好意思?“狭窄逼仄的走廊里,几个歪戴着警帽的男人听见脚步声齐刷刷转过头,目光尖刻地打量他。

其中一位看起来像是头儿的中年胖子朝他点点头,叉着腰,露出滚圆的啤酒肚,有一副与长相相符的和蔼口吻:”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吗?“林瑞安站在楼梯口发怔,要不是手里提着装衣服的袋子,他只想行个方便把自己原地枪毙。

”呃。‘他提起嘴角,笑得不太好看:“是我。我姓林。”

他见了本地的条子普遍都是这种表情,强颜欢笑活像个被迫接客的雏妓,动作僵硬地把两只手上的提袋合并到了一只手上,不忘在脸上堆砌起足够逼真的惊讶:“有何贵干?”“您好,通知您林先生。”胖警官说:“我们很遗憾的,您与近日的一桩杀人案有牵连。我们怀疑您包庇罪犯。”

“抱歉,我完全不……”他佯装困惑和冤屈,试图解释却被打断。

“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身高接近一米八五,头发很短,脑袋上有一把手枪的图案,如果您见过,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胖警官做了个“请怕勺手势,不容他再辩驳:”林先生,请您打开门配合我们搜查。“完了。

剥开游刃有余的表皮,林瑞安内心捶胸顿足,我他妈究竟为什么要反锁房门?他不得不站在门前摸钥匙,一举一动都被两旁的眼睛牢牢盯着,不敢流露出一丁点儿拖延时间的意思。

首先他从警察口中听到了关于崔璨的精确描述,这一点就相当出人意料——他以为这一带的所谓警察都是些和黑帮勾结、只会虚张声势的废物,欺负平民的时候和匪徒没什么两样。

他们根本不会在调查案件上真正地花费心思,每天天亮被抛尸在蒙特利街头的可怜人尚且不够他们收拾,哪来的闲工夫去操心一个和帮派反水的雇佣兵?火拼和窝里斗是他们最爱看的表演,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其次他们嘴上说着”搜查“,却连白纸黑字的搜查令都懒得提供,想必只是为了应付上面下达的任务,走走场面罢了。

可一旦他们抓到了货真价实的罪犯,那林瑞安这么个退休皮条客也得跟着倒霉,搞不好还要被敲竹杠,想想就够呛。

他啧了一声,拧开两道锁,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林瑞安从未像现在这样近乎虔诚地祈祷崔璨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

上次他不该那么干,拔屌无情可不是一个好男孩儿该有的习惯,但这次拜托该死的上帝,他一定不要在这间屋子里,趁没人在家跳窗跑路也好,来不及跑就那么躲起来也好,卧室里的壁橱下面有一块空地,平时都被鞋柜和洗衣篮挡着,是个完美的藏身之处……林瑞安深吸了口气,打开门。

”各位请吧。“

下午四点,光线通透气氛恬静的空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在。

林瑞安重重地放下手中东西,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戏,脸上浮现出被诬陷的不满情绪:”诚心请教您想找的是哪一位?“几个警察分头检查了和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独立卧室,书房,走廊,洗手间包括淋浴间,这区区六十个平方就再也寻不见除了屋主林瑞安以外的第二个人。

跑去卧室的那个新人警察是最后一个出来报告的,他压低了声音,神情隐晦地附耳:”头儿,没人。“胖警官那张德高望重的脸就不太能挂得住了”林先生,我们郑重地向您道歉。’他用宽厚的大手包裹住林瑞安的手,有力地握了握:“我想这是一场误会,我们也很高兴能够亲眼确认您的安全。那逃犯是个危险人物,怕是会给这一带的居民造成威胁。”

林瑞安故作惶恐。

真是吓人,那逃犯几小时前还坐在你们现在站着的地方玩儿他妈的弱智魔方。

“您客气了。‘他恳切地回握:”配合警察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您下次突击搜查的时候记得带上一次性鞋套,我这早上刚拖的地板,呵呵,一点儿小建议。“胖警官也不是傻子,听不懂这话里的讥诮。

但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走出这扇门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在乎这两句话的。

”说得对,打扰了。“

”慢走啊警官。“

林瑞安眉开眼笑地斜倚着门送客,有条小手绢都恨不得甩起来:”下次再来玩儿啊。“一群人咣咣咣地下了楼,他特意趴在阳台上确认警察们离开,这才爆了句粗口,一张脸黑成锅底。

又走了,去你妈的。

他想。

又走了!!!白眼儿狼!!!他是抽哪门子风坚信自己能改邪归正当个好人,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还收留失足少年,不敢奢求回报却只等来报应。

沉迷于自己大爱无疆的sugardaddy设定,想不到,完全就是他妈的自作多情啊。

比他喜欢别人的时候还贱。

他气到后头都说不出自己是在气个什么,茫然无措地搓了一把头顶乱糟糟的金发,看着客厅地上那两袋没试穿的衣服就上火。

正想借机发作,他听见了口哨声。

声音离他不远,是从楼下传来的。

口哨又吹了一声,他低头往下看,崔璨站在楼下蕾拉家的阳台上,正抬头看向他。

兴许是因为这个由下至上的视角,男孩儿的眼睛深而清冽,透着一股子使坏的狡黯。

蕾拉也在旁边,捂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晚上林瑞安真的烤了苹果派,请蕾拉到家里来吃,称是对她的感谢”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客套咧。“蕾拉今天穿了吊带衫和热裤,布料少得令人怀疑这是否就是现存人类穿着的最简形式,而她无惧走光、蹲在椅子上大嚼苹果派的豪迈架势也让林瑞安心生敬意,说:”是我老给你添麻烦才对。“”你不知道,“蕾拉指着桌子对面一脸无辜的崔璨,’他突然跳到我家阳台上的时候,老娘床上还有男人呢!那鬼佬还以为遇见了仙人跳,吓得往我胸上甩了两百美金就落荒而逃,笑死我了,那蠢样儿。”

蕾拉没什么文化,更别说餐桌礼仪,言语粗俗,一句话能蹦好几个脏字,可她美貌过人完全不显得讨厌,绘声绘色描述一件事的模样反而逗笑了林瑞安。

他问:“后来呢?”

“后来?哦……你知道宝贝儿,老娘还一丝不挂呢,所以我说,‘嘿,小狼狗,你把我的客人吓跑啦,要替他继续吗?他说’不‘。我没死心,又说,’别啊伙计,是觉得我不够漂亮吗?身材不够辣?你可知道多少男人迷恋老娘的翘屁股,他们巴不得睡觉都枕在上面!‘他讲,’不,我答应了Rayn,见鬼,我这才注意到,他对着老娘的裸体有足足五分钟了,下面居然都没硬!好家伙,一个如假包换的男同志。”

崔璨全程面无表情,不太理解为什么林瑞安笑到要昏过去。

“话说,警察怎么会找上你?勒索吗?‘她舔舔沾在手指上的酥皮,问林瑞安。

”大概吧,以往他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林瑞安看了崔璨一眼,留了个口,干脆顺着蕾拉的话说,把来龙去脉略过不提,”我反锁了门,赫勒万又怕生,没路可逃只好跳到你家阳台上了。他胆子小得很,昨晚隔壁那对极品夫妻吵架就吓得他睡不着觉呢。“”嗨,那家人聒噪得要命,小孩也像个白痴…“话题成功被转移,崔璨松了口气。

他对自己被通缉的结果并不怎么意外,就算没有警察插手,黑市也早在半年前就贴出一万美金的广告悬赏他的人头,他过惯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杀人的同时也被人追杀,只不过有一阵子没关注这方面了,不知道赏金有没有提高。

在林瑞安和蕾拉的低俗又愉快的闲聊声中,他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感到久违的轻松。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他们一直就这么永不停歇地聊下去,像一条绵延的河流,任由他在岸边静静地睡着。

他甚至没注意蕾拉是什么时候告辞的,房间里只剩他和林瑞安两个人。

金发男人看上去似乎已经不再生他的气,走近他身旁落了座,手肘撑着桌面,侧过脸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崔璨不明白林瑞安生气的理由,他猜跟他躲进了蕾拉的阳台有关。

林瑞安好好遵守诺言准时回了家,可他却偷跑到陌生女人的阳台上。

他在楼下窥见男人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焦躁一览无余,他想,我又惹他生气了。

林瑞安只顾看着崔璨小憩时的睡颜,男孩儿的手从桌下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小拇指。

”我会听你话的。“

崔璨说。

第九章

第二次是崔璨自己动手换的药,林瑞安懒得代劳,就趴在椅背上抽烟。

昨天洗澡时换的纱布被血浸透了大半,撕下来的时候还粘连着细细的血丝,崔璨右手把脏了的药棉扔进垃圾桶,左手迅速把新的纱布盖在伤口上,被促进愈合的外用药蛰痛,咬着衣角发出微弱的吸气声。

他一眼瞥见林瑞安手里的烟,默默摊开手掌,意思是”我要“,被林瑞安当场无情拒绝:”不给。“未成年人伤心地缩回了手。

林瑞安知道,崔璨生在那样险恶又靡烂的地方,即使只有二十岁也没有什么是不会的。

别说烟草麻叶,赌博缥女昌,更加耸人听闻的事儿都干过了,他到现在还没染上毒瘾叫人听着都觉得稀罕。

所以林瑞安才想要以对一个正常二十岁少年的标准去要求他,让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个普通男孩儿,有家的那种。

他从被人掌控的魔窟里逃出来了,难道不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连房租都交了。

林瑞安掐熄了烟撤开椅子站起身,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他说他会听话的。

如此过去一周,厚厚的纱布逐渐换成了透气性好的绷带,在崔璨腰上缠了薄薄的三圈。

偶尔他赤裸上身在屋子里走,劲韧的腹肌和腰线十分赏心悦目,让加班到呕吐的林瑞安,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加班,加班。

现在不如以前了,皮条客下定决心告别那些肮脏的生意,就得用别的方式赚钱维持自己当下的生活水平。

不夸张的说,和住在这里的其他人相比,林瑞安确实算个有钱人,不干不净的存款足以让他在吃穿用行上完全感受不到拮据,没有家庭负担,也不必为补贴家用发愁。

但他切断了那部分的灰色收入,自然要辛苦一点,礼貌地告知所有”客户’他决定退隐江湖,再不涉手皮肉交易,往后会做个老实本分的人,也算是为自己的后半生积德。

工作了一天回到家里,晚饭后至睡前的那段闲暇时间,他会找来书本给崔璨读,从用词简单的少儿读物到稍显晦涩的短篇小说,逐字逐句地教。

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崔璨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语言天赋大概都加在了体力上,遇见结构复杂或寓意深奥的长句理解起来相当费力,林瑞安看他整整五分钟都在盯着一页纸神游,索性就拿过来给他念:“他听到外面树林里起风了,他感到这阵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房间。他把脸埋在枕头里躺了好长时间,过了一会儿才不想普罗登斯,终于睡着了。半夜醒来,他听到屋外铁杉树林里呼呼的风声和湖里湖水的拍岸声,然后又入睡了。”

混血男人的中文说得和英文一样好,这是种族优势赋予他的特权,他甚至会模仿一些动听的口音,适合用来朗读睡前故事,以一种引人入胜的语调,不同于平日的散漫和轻浮,低沉而收敛,又温柔得不那么刻意。“第二天一早,风大了,湖水涨了,漫到了湖滨。他醒来好长时间后才想起自己的心碎了。”

读完他“啪”得合上了硬皮本,往印着书名的书脊上瞅了一眼,早就想不起当初买它的缘由,‘你怎么会想到看这一本?“崔璨从他手里接过书,翻回那一页仔仔细细地重看了一遍,耿直地说:”因为薄。“见他无语,男孩儿又发问了:”他为什么会心碎呢。“”当一个人把他的心交给你,你却不愿接受,心没处安放,就碎了。“林瑞安怀里揣了个抱枕,睡意使泪水充盈着眼眶,只想胡诌几句中听不中用的瞎话搪塞过去,’这不是个好问题,puppydog,你得去爱一个人才能体会这种心碎,但你心碎的时候又宁愿自己没有爱过,人都是自相矛盾的动物……”他假装自己爱过谁的样子,因为崔璨看起来谁都没爱过。

爱和做爱这两个词的意义可是相差万里。

小狼狗在某些方面早熟得可怕,某些方面却稚嫩得像个新生儿,林瑞安有选择性地教给他一些东西,最好能同时娱乐娱乐自己,这就够了。

白天林瑞安不在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把崔璨反锁在家里,想让他尝试着接触接触外界,做一些必要的社交,又担心他打架闯祸找麻烦,自己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他,于是耍了个花招——给他备了一身纯白色的丁恤和白牛仔裤,并叮嘱他“不可以把衣服弄脏。”

这样一来,但凡崔璨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与人发生不该发生的摩擦,白色的衣服上总能留下点儿痕迹,无论是伤痕还是吻痕,林瑞安都能及时发觉。

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聪明绝顶了。

崔璨听完,没追问他这样要求的理由,因为林瑞安继续说:“乖的话我今晚买红丝绒蛋糕回来。”

他立刻听话地穿上了那身白色衣服。

林瑞安掌握了和崔璨相处的基本规律,一旦接受了他的思维方式,许多看似说不通的问题都能得到简化。

彼此平等地交换约定似乎容易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林瑞安不等他提出用来交换的条件,就主动给他一点几甜头,毕竟自己曾对他撒过谎,想让他放下戒备还要靠后期的弥补。

和养宠物是一个道理。

而这个狡猾的成年人终于肯为此放弃加班工资,午休时就打电话给一家手工甜点店订了蛋糕,准备按时下班然后直接开车去取。

听说这家店的巧克力球也不错,走的时候可以捎一盒;再买一罐椰子水,他忽然很想念那味道,做着表格惦记了整整一下午。

总而言之,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井井有条的计划带给他的充实和期待。

回家路上正值晚高峰,车灯乱闪,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也意外地没觉得急躁,车载音响里放着老歌,夕阳沉进后视镜里,一转头看到打包稳妥的蛋糕放在副驾驶上,下车后提着它往公寓楼走去,他简直想吹起口哨。

就是这么一份没头没脑但值得感动的高兴,偏偏被不识趣的家伙给破坏了。

离挂着门牌的楼道只剩下几步路,林瑞安抬头就能看见自家阳台,走在他前面穿职业装的女白领已经踩着高跟鞋登上了楼梯,有三个人远远地晃悠过来,目标明确地拦在了他身前。

林瑞安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大门开合瞬间闪过的楼道灯光,他无奈,明明都那么近了。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眼前是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鲜明的打扮和衣饰,常年混迹于社会底层的流氓气质,就算是以前还和黑帮有来往的时候,林瑞安也自认为是跟地痞是不一样的。

同是牟取私利,林瑞安却是个讲究取法的人,他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规矩,或者说“美学”,而不是像这些无赖一样,撇清关系了还要上门来找茬。

他的熟人,还有上次来“提货”的鼻环和被崔璨揍过的傻大个。

真是不长记性。

“好久不见伙计”“老朋友”伸出插在裤兜里的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最近忙什么呢?”

林瑞安笑容可掬,没有半分不自然,“我换了新工作。”他晃了晃提在手上的塑料袋,“刚下班,饭还没吃。”

“哇哦。”

男人发出做作的惊叹,抬肘碰碰身边表情讥嘲的同伴,“那可真是恭喜你洗心革面了。”

“谢谢了。”

林瑞安换了个站姿,身体重心落在左脚上,被路灯照成金棕色的柔软头发下面,一双眼眯缝着:“这么客气可不像你啊。”

“那我该是什么样?”男人凑到他耳边,翁动的嘴唇几乎砧上他的耳廓,沙哑的声音像是包裹了一层暖昧的油脂。

“要是打炮也分先来后到,你现在应该在我床上。”

林瑞安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动起手来蛋糕会撞坏的。

枪响声来得很突然。

一团血汁迎面喷来的时候,林瑞安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此时他绝不比平时缺少戒心,只是做梦都没想到这种关头会有人开枪。

面前的男人右手手掌被打了个对穿。

这种距离下能够轻易看到掌心正中央的弹孔,血顺着前臂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大街上的行人发出受惊的尖叫,公寓楼里也同样,有人抱着头蹲下,睁大了眼四下环视,却没发现开枪的人。

他在楼上。

天快黑了,高空中游弋着黯淡的暮云,一身白衣的崔璨蹲在阳台上,衣角在夜风中招摇,弓起的后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曲起的膝盖上架着一把双管猎枪,黑洞洞的枪口飘着一缕细细的烟,子弹才刚出膛,他口中衔着一枚备用的,睁开的左眼冷静地注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右眼仍位于两根枪管之间做着瞄准,手指没有一刻离开扳机,那是开枪前的预备动作,他不会放过任何微小的变故,下个目标就是谁的脑袋。

这是唯——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别碰他。”

林瑞安听见了一声枪响。

来自他心里。

*朗读节选自欧内斯特海明威《十个印第安人》

第十章

林瑞安认得那把枪。

那把造型复古的双管猎枪是几年前他去弗罗里达旅行的时候买的,纯手工的胡桃木托,机匣两侧有精美的雕刻图案,最初就没打算拿来当武器,只觉得好看,挂在墙上做个装饰。

他连子弹都买的是特制独头弹,闹着玩儿似的,想不到有朝一日真枪实弹地开火,还是为了保护他。

“操……疯子……!”受伤的男人徒劳地抓紧自己流血的手,身后的两个同伴都懵了。

林瑞安也是的,良久才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微颤的手指扣住了扎在领口的领带结,用力往下拽了拽。

这一刻他才直观地感受到纯暴力的震慑,崔璨这么一个被他豢养的野生动物,再怎么驯服,骨子里也镌刻着嗜血的本性,干过杀人越货的买卖。

耳听终究为虚,眼见为实又是另一码事。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畏寒般的吸气声,哪怕他并不感到恐惧。

“停。”

他对楼上的崔璨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崔璨端着枪的手没有动,只是压在扳机上的指尖稍稍抬起,活动了一下指关节。

威胁依然存在,那两个人一个走上前扶住了伤者,另一个已经没骨气的想跑了。

林瑞安必须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

“我知道一定不是Jung让你们过来找我的,大哥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人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表情阴厉,嘴唇白得发青,再不去就医八成会落下残疾。

“好歹叫过一声兄弟,咱们好聚好散,我不挡你们的财路,你们也别破坏我的正常生活,谁都不碍着谁,‘他说,”beaman,okay?快去医院吧,伙计。“崔璨的枪始终指着那些人,直到他们飞奔着消失在视野里。

天彻底黑下来,路灯照亮了林瑞安的发旋和他脚下灰色的石板路。

他没有抬头,转身径直走入了楼道。

那把枪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完好的挂回了装饰墙上,崔璨坐在窗台上若无其事地看书,今天的名着赏析是《教父》。

小孩子看什么教父!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掀开盒子,关心一下他的红丝绒蛋糕。

幸好,只有少量奶油剐蹭到白色的纸盒壁上。

他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把西装外套脱掉,卷起衬衣袖子洗手。

崔璨把书签夹好,跳下窗台,无声地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林瑞安甩干手上的水珠,把盒盖和围成一圈的纸盒边都取下来,想了想,用手指沿着弧形的盒壁刮了半圈,刮下一块绵密的红色奶油,状若无心地递到崔璨嘴边。

”给。“

他承认他是个恶趣味相当浓厚的人,起了捉弄的心思便不计较后果,撩拨成了一种融于习惯的自然反应,像是走在路上看到可爱的流浪猫狗,总想摸一摸,被咬了也不在意。

更何况这个端着枪说”别碰他“的小男孩儿比他想象得有趣多了。

崔璨看着这只伸到他脸前的手,白皙的手背上看得见清晰的脉络,骨节细长,指甲也修剪得圆润齐整,指腹上粘着一团软软的奶油,有着鲜艳的树莓红。

看上去就很美味。

所以他将它噙在微启的双唇间,没有怎么碰到林瑞安带着水汽的手指,等他吞下了那口奶油,喉结耸动,这才反握住男人的手,用舌头舔干净嵌在指纹里的甜蜜。

好甜。

这甜度让他忘记杀戮的冲动,忘记子弹和血,让他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科动物一样心意足,愿意为此保持暂时的安分。

他含住了那莫名发烫的指尖。

而林瑞安从抽回自己的手开始就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房间,这张桌子,这并不新鲜的互动,这样年轻英俊、骨子里都散发着馥郁荷尔蒙的男孩儿,他拥有过他们,宠爱过他们,欺骗过他们,最后失去他们,他依孑然一身,没有受过任何触动和影响。

假如崔璨是不一样的,那又不一样在哪里?因为身份特殊,因为傻,因为直来直去?他不傻,一点儿都不。

他一条手臂横揽过林瑞安的腰,探身在神游天外着的男人耳后亲吻,用他仍有余味的嘴唇。

他嗅到林瑞安颈窝里隐约的男士香水味,如人一般纵情又架鹜的调调,它们挥发了一天仅剩下浅淡的香气,混合着肌肤本身的热意,有一种暗藏在温柔之下的诱惑。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心悸,清醒,然后各自退了一步。

”谢谢。“

林瑞安顺着自己的耳后往下摸了摸脖子,肢体僵硬地做着不太成熟的掩饰,”刚才谢谢了。“他面对着餐桌,崔璨背靠着餐桌,谁都看不见谁的脸,那转瞬即逝的悸动也就无从追究。

林瑞安在盛着蛋糕的纸碟边放下两只银勺子,老骗子最后的戏骨支撑着他,演技精湛地离开了客厅。

打开浴室的灯,他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绯红的脸。

在共同居住的这半个月里,他们没有任何与性相关的接触,出人意料的关系还算和睦。

崔璨不是好色之徒,准确的说,他就像才刚经历性启蒙的少年,对做爱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一个直接而粗暴的层面上,仿佛还原了传宗接代的本质,释放欲望。

他甚至不知道接吻有多少种花样,更不可能理解”喜欢“这样复杂的心意,他的一切行动全凭本能支配,没必要往深了想。

诚然,这段关系也没有什么值得思考的内容,林瑞安向来懒得处理情感问题,简简单单、赏罚分明的最好。

想要的时候随叫随到,不想要的时候一身轻松,付出和收获都不那么多,没关系,他不介意。

”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这种沉重的事情,想想就觉得累。

好不容易周末休息,林瑞安只想瘫痪在家当沙发土豆。

天气不好,一场秋雨把整个城市都洗刷成冷色调,气温足足下降了六度,逼他穿上了有些厚度的居家服,一起床就煮上热气腾腾的咖啡,抱着一杯暖手。

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划下一道道透明的印痕,窗外的街景被晕染得模糊一片,有人撑着伞逆风而行,裤脚很快被淋湿。

汽车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灰色的波浪,崔璨站在窗前往外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瑞安给他递了杯咖啡,就回到沙发上坐着,拿起遥控随便调了个台,是一档观察动物的纪实节目,背景是草木枯黄的平原,在阳光暴晒下的大石头上趴着两三只懒洋洋的金钱豹。

林瑞安不见得是对动物多么有兴趣,他只是需要屋子里有一些声音的填充,就像对大部分现代人来说,电视只是一个”家“的象征,你未必每天都看它,但它的存在会为你带来安定感。

他选的节目很正确,解说是个磁性的男中音,吐字饱满而有弹性,听得人心如止水,极富催眠效果。

可是旁边的崔璨似乎看得十分入神。

他们俩极少有坐在一起看电视这样的业余活动,崔璨不亲人,性格难以捉摸,林瑞安一般对他不管不问,除非必要时候都坚持放养政策,现在却和林瑞安坐在同一条沙发上,坐得还挺近,就实属罕见了。

他坐着的时候习惯把脚也放上来,手臂抱着膝盖,这是个自我防御型的坐姿,适合那些神经兮兮的后青春期小男孩儿;双眼认真地观看电视字幕,也不好说究竟看懂了几成,但是给了林瑞安一种”电视大概真的很好看“的错觉。

”……从它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接受饲养员的喂养,亲密关系要靠抚摸来建立。人和母豹的区别可想而知,随着幼豹的成长,它们骨子里的野性不会被磨灭……“镜头拍到的长距离画面拉近,一位有着纯正橄榄棕肤色的女性饲养员,怀抱着一只小豹子,把它细长的身体放在毛巾上,由上至下抚摸它,小豹子垂下毛茸茸的耳朵,露出享受的表情,不一会儿就半合了眼,尾巴越甩越慢,昏昏欲睡。

这部分的拍摄给了特写,这位丰满而美丽的女饲养员有一双灵巧的手,抚摸的动作轻柔而具有感染力,林瑞安光是看着都觉得很舒服,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腕。

他有些诧异地望向崔璨,男孩儿抓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Touchme“林瑞安一开始没懂。

”Whatthe……“他条件反射地收回手。搞不懂这问题少年发哪门子疯,一头雾水,然而被无视的崔璨没有罢休。

见林瑞安忽略了他,他也不再看电视。而是继续面对着林瑞安,伸出手挨近茶几,咣当一声,打翻了一杯冷掉的咖啡。

林瑞安一个猛回头,补上了没说完的那句话。

”……fUCk“杯子掉在地毯上转了两圈,没有摔碎,但深色的咖啡渍已经弄脏了脚边的一小块儿布。

林瑞安愣怔着,感到这抗议示威的手段又好气又好笑。

崔璨坚持不懈地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肩上。

”想要这样。“

林瑞安眨眨眼,又扭头看电视,总算明白了崔璨的意思,是希望他效仿电视里饲养员抚摸小豹子的动作,摸一摸他。

”跟我说话“请让我留下来’”‘别碰他\'’想要这个“——他的表达方式总是这么爽朗。

让人哭笑不得。

摸第一下的时候林瑞安还带着狐疑,手掌抚过男孩儿那一头扎手的短发,微凉的耳朵尖和清瘦的脖颈,治肩线到达沟壑分明的锁骨,再回归原点。崔璨没有说话,一贯的安静中多了分温顺的意味。

他试探性地张口:”喜欢?“

崔璨睁开了眼

第十一章

崔璨睁开眼的时候,林瑞安的指尖恰巧落在他高耸的眉骨上,张开的眼角,瞳孔里寻不见一丝贪婪或卑鄙的杂念,却总是深得有些慑人。

不怪他们距离太近,这注视并不煽情,也无任何胁迫意味,本身更像一种守护,不谈条件的信任,仿佛置于其中就能得到这个人的全部,可就是让林瑞安无地自容。

他注定不是磊落之人,坏事做多了,难免心中有鬼,却不足以构成他此刻目光闪烁的理由。

他问便问了,可暂时不想听见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林瑞安抽回手,为了显得自然还在崔璨头顶摸了一下。

随后他站起来,迈腿绕过茶几,弯腰捡起杯子勾在手指上,步伐稳当地走远了。

崔璨没有回头,能感觉到林瑞安沉默地经过他身后,手腕摩擦衣袖的微弱声响仿佛诉说着一个秘密,转瞬间就被绸缪的秋雨淹没。

”喜欢“区区两个字竟令人怯于启齿。

林瑞安早已不是百无禁忌的少年,想过要去喜欢一个人,可他的喜欢似乎总是不光彩的,藏着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目的,欠缺应有的单纯。

吞下一千个谎言之后,他的心成了一座荒废的花园,玫瑰下遍布着丑陋的荆棘,就连想起谁的时候都只能找到丛生的杂草。

林瑞安觉得自己有必要从这片让他心神不宁的空气中躲开一会儿。

他下了楼,在走廊和大厅里见到了不少来躲雨的路人,有的凑在一块儿闲聊,也有的单独靠着墙戴耳机听歌。

天又阴又冷,雨珠被愈发急骤的风扫到玻璃大门上,室内潮湿得能长出苔鲜来。

林瑞安有点后悔出门前没穿袜子,他倚着墙角,看周围回不了家的人,有家也不回的自己就显得格外无理取闹。

”嘿“

一个耳熟的女声自身后叫他,他偏了偏头,看见嘴上叼着烟走下楼梯的蕾拉。

今天她在背心外面套了件松垮垮的男士毛衣,领口慷慨地开到乳沟,两条不爱穿丝袜的腿下面蹬着夹脚凉拖,十个指甲涂成黑色。

住在这栋楼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叫蕾拉的姑娘是个妓女,有些人在意,有些人不,不乏有猥琐的已婚男人敢壮着胆子多瞧她几眼,在意的那些人则会刻意避开她走,像避开自己臆想中的疾病。

她笑起来很甜:”是你啊“

林瑞安点点头:”嘿“

”这么好的天气干吗不在家做爱?“她学他靠墙站说话,声音不高,口中衔着烟却没打算抽,语调稀松平常。

他正想着不该想的事,噎得林瑞安几欲窒息,心虚地往脸上攒了一个笑:”接客才不看天气呢。“蕾拉”哈哈哈“的笑出声,毛躁的长发从背后荡到前胸。

渐渐地,她收敛嘴角,令那副牵强的笑在面孔上瓦解,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叹息,这叹息声比积雨云还要轻,包含了太多不宣于口的苦衷,落寞,牢骚,以及微渺如尘埃般的失望。

”这天糟透了。“

她今天喝光了所有的酒,没有一位客人上门。

等雨势稍小些了,两人结伴去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可爱的姑娘想要草毒味的棒棒糖和安全套。

林瑞安已经慢慢习惯了她奔放的穿着和表达方式,这两样东西同时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没让人感到厌恶,相反的,还有点儿调皮。

”你没有什么要买吗?“蕾拉站在柜台前问他,微不足道的心痛过后,她娇小的身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大眼睛忽闪忽闪,神情天真烂漫,手却指着包装火辣的安全套。

林瑞安不太想回答这个友情提问,脸扭向别处:”我他妈没有性生活。“”你为什么没有?!赫勒万那么帅!!“”……我不是陪你来便利店讨论这个的甜心,你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雨一停你就可以到外面发表演讲,我替你拉选票。“”当总统又不挣钱。“蕾拉耸了耸肩,嘟囔:”还不给发推特。“蒙灰的白色灯管下面,他们呈”Z“字形转过一行行的货架,像在进行着一项无聊的游戏。

蕾拉又买了冰淇淋、咖缠佐料和蒜香面包,她说今天反正也接不到客人,没人在乎她说话的时候嘴巴里有没有蒜味,自暴自弃得很畅快。

她一蹦一跳地到收银台结算。

午后时光快结束了,店里仍然没什么顾客,只有个满面愁容的黑人妇女坐在桌子后面照看生意。

林瑞安看着蕾拉掏出粉红色的钱包付钱,忽然注意到桌角压着一张招聘启事,白底黑字。

”招临时店员,仅夜班,用期两周“下面是一排裙带似的电话号码,已经被人撕掉了两条,像缺了牙齿的豁口。

”这儿招人吗?‘他随口问道。

“是,对,没错,”黑人女老板吐掉了嘴里的泡泡糖,充满节奏感地对答起来:“有兴趣吗?只要两周夜班。前一个打工的男孩儿辞职了,而我得回老家一趟,看望我可怜的老妈妈,她病得很重……结果呢,你猜?到现在还没人打给我,行行好吧……”蕾拉舔了一口冰淇淋,把叮叮当当的零钱搓进手心,问他:“你要打工?”林瑞安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他推开门,凉风袭人。

雨停了。

崔璨看完两集《瑞克和莫蒂》,林瑞安捏着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回来了“Puppydog.”他朝扭过头来的男孩儿挥了挥手:“我找了份临时工给你。”

林瑞安不缺钱,就算缺也用不着崔璨去打工。

更不是借故想把这个行走的人形兵器丢出家门。

可一个二十岁、有手有脚好模好样的年轻人,不上学又不工作,多半要废了。

他得去干点儿什么,没理想没挑战没技术含量也不要紧,哪怕暂时成为不了一份正经营生,总归是一种尝试和体验,对于没念过书的怪小孩来说。

煞费苦心啊。

林瑞安想,这是什么情怀。

是父爱吧。

妈的。

他在崔璨面前蹲下来——他在试图和男孩儿谈论某件正经事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做这个动作,像哄小孩,又有种难以形容的宠溺,表示他并非高高在上命令差遣的那一方,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和妥协来聆听,叫人甘愿把心里话都掏给他。

他就是有这种魅力。

楼下的便利店,很近,工作也很简单,有人来买东西的时候,你来收钱,听起来小菜一碟,对不对?’他说,“不过夜班会有点儿辛苦,你得提防着打劫的……我想这工作也只有你能胜任了,宝贝儿。”

“只是个临时工作,你不喜欢也不必做一辈,十四天,好吗,讨厌了随时可以告诉我,你就回来,没关系的,你告诉我。”

崔璨看着他,瞳孔里倒映着他的影子,不一会儿,探身从他手上取走了电话号码。

“好。”

见崔璨没有异议,当晚林瑞安就带着他去了便利店面试,连电话流程都省略。

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出门,趁着天黑。

虽说没什么需要避人眼目的,但林瑞安就是觉得别扭。

出门前的打扮也费了他一番工夫,找来一顶软塌塌的黑色针织帽给崔璨戴上,盖住头上那个招摇的标志,只露出额头和鬓角一指宽的发茬;长袖衬衣也选了朴素的款式,主要是为了遮脖子上的纹身,至于身上那种“绝非善类”的气质,穿多少件都藏不住,只能作罢。

好在黑人女老板对此毫不怀疑,甚至可以说印象非常不错,要知道,人人都喜欢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干活的年轻人,不耍小聪明,不贪小便宜,把商店交给他们也比较放心。

关于打工的说明和林瑞安转述的差不多,夜班,晚上七点和上白班的同事做交接,工资按时薪计算,好赚不累,工作内容不考验智商,环境干净,上班的地方离住处又近……的确是各方面都合心意的好活儿了。

林瑞安这么认为,却不想总替崔璨做主,和老板娘的谈话告一段落,在双方敲定时薪之前,他把崔璨拉到门口的屋檐下,询问他的意思。

崔璨说:“我听你的。”

林瑞安有点急了:“你也不能老听我的。”

然而凭崔璨的一根筋难以理解这种曲折的感情回路,他皱了皱眉,不满男人的出尔反“我答应你了,会听你的话。”

堵得林瑞安哑口无言。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他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唯有掩饰地抬手使劲揉了揉男孩儿松软的黑帽子:”你赢了,youalwayswin.“崔璨双臂端在胸前,人高马大直奔一米九的体格,被揉得心悦诚服,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第二天他就工作去了。

由于他的上班时间恰好是林瑞安的下班时间,林瑞安每天回家走到楼下就索性拐个弯,先去便利店那边张望一眼。

崔璨人已经先到了,透过敞开的店门能看见他站在收银台前,垂着手,老板娘和另一个胖胖的白班店员正在教他扫码器和收银机的用法,语气热忱,不厌其烦,都是好心肠的普通人。

他想,假如他们知道这个低着头的谦逊的年轻人是个满手鲜血的雇佣兵,他们会像听到枪声那样尖叫逃窜吗?假如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的来历和曾经,他也会变成那无数分之一的过客吗?

不会了。

林瑞安就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他累了,蹲在路灯下,看黄昏像潮水般恬退。

——早就不会了。

第十二章

崔璨发现林瑞安这几天有点不对劲。

至于是如何发现的,哪方面不对劲,他现有的情商储备并不足以忖度。

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内,他从未主动去亲近和思量一个人,连好奇都不曾有。

武器般的生存方式,他的世界靠暴力运转,感情得不到话语权,那些温柔的、缱绻的触动全无用武之地,久而久之就沙漠化了。

林瑞安问他是否”喜欢“的时候,他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体会过那种心绪,什么牵挂,什么想念,什么爱欲,对他而言都是未解。

或许他将继续一无所知直到它出现为止,但现在不同了。

——他第一次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求知欲,想要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想知道那个人做什么样的梦,想知道那双眼睛看过什么样的风景,想知道那抽烟的背影有怎样的意义,想知道那欲言又止的嘴唇的滋味。

英文里有个说法叫”intoyou“你得先潜入个人心底,才能爱上他,与此同时的林瑞安还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扮深沉。

白昼和黑夜交接完成,他头顶的那片天空已经透出疏疏朗朗的几颗星星,路灯亮起来,照出往来行人错落的剪影。

林瑞安记得他多年前也是这么蹲在路边抽烟,十几岁,正是不可一世的年纪,满脸的嚣张狂妄,犯了错也不会有人怪罪。

如今的便利店门口也有一小撮整日在聚集这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酷爱奇装异服,对于往自己身体各种诡异部位穿钉子有谜一样的热忱,或站或坐,讨论着各自家庭、学校的琐事,唠叨的母亲和粘人的女友,有时高调地飞叶子,有时练习滑板,大声讲荤笑话,到街心公园那边打篮球,一群人去之前会在便利店里买很多瓶碳酸饮料。

林瑞安每天都能遇见他们。

当然,他不是每天都这么早下班,也不是每天都这么闲得慌。

他只是来看一眼崔璨。

所谓关心则乱,一个人静下来想想,他也觉得自己纯粹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拜托,这是在便利店收银,不是去做极限特工,再说了,以前崔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时候,压根儿没他的出场机会。

可他那份随了性子的心细让他不得不关注起崔璨的方方面面,懂礼貌吗,会找钱吗,跟人交流有障碍吗,惹恼了顾客怎么办,遭了贼怎么力、,被人抢劫怎么办,把劫匪打成残废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崔璨打工第一周的周六,后半夜大约两点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穿棉马甲留络腮胡的男人。

男孩儿对周遭的响动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男人推门而入的刹那他睁开了眼,见一切正常,便接着猫在柜台后面闭目养神。便利店的白色灯管有催眠的奇效,但崔璨克制着没睡着,他是来打工的,要守规则。

眼睛疲劳了,便眯成一条缝,窥视着男人在货架间打转的身影。

不能用鬼鬼祟祟来形容,就是和寻常来买东西的人不一样。

男人在这规模不大的小店里转了整整一圈,拿了一罐夏威夷果站在了崔璨面前。

崔璨在他走近之前就站起来,像林瑞安教他的那样,说:”你好。“男人的额角青筋浮动,始终揣在棉马甲里的手握着一把枪伸了出来。

枪口对准了他。

”柜子里的钱,给我。“

崔璨毫无反应,低垂着双眼盯着他伤痕累累、颤抖不已的手腕。

”把柜子里的钱给我!“男人大声重复了一遍,唾沫溅到反光的桌面上:”把钱给我!你这蠢货!“崔璨把视线的焦点从枪口转向了门外,漆黑的夜空和面目模糊的建筑物,近处是空荡荡的红色电话亭,玻璃门碎掉了一块儿。

这个时间外面早已没有行人,偶尔有流浪猫狗翻弄垃圾桶,吃光了剩饭就跑得无影无踪。

林瑞安大概也睡熟了,在流淌着宁静的房间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

男人刚恐吓地踢了柜台一脚,下一秒就被扼住了脖子。

崔璨劈手夺过男人哆嗦的枪,另一边抬高的手猛地掐住对方的后颈,狠狠往桌沿砸过去,一下,两下,第三下见了血,他就停手了。男人的脸几乎被砸得扁平,鼻血像开了水龙头似的往外喷,充血的眼珠勉强能看清崔璨的动作——他轻而易举地卸了那把缴来的手枪,倒转枪身,磕出三枚子弹,丁零当嘟地掉落下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然后他从挂满血迹的桌子上拿起夏威夷果,用扫码器扫了一下,”嘀“。

”十美元,谢谢。“他说。

男人下颚抽搐,像见了怪物一样捂着鼻子爬出门,扯开嗓子鬼叫,声音在凌晨时分的街道里回荡,惊得几家人的窗户里亮了灯,过会儿又灭了。

第二天一早,林瑞安从去交白班的店员口中听到了这件事。

那个胖胖的表情夸张的小伙子边看监控边手舞足蹈地冲他比划:”天了噜你男朋友过于凶残了!“林瑞安原本只是来跟崔璨打声招呼,说自己给他留了一份早餐,以及洗衣机的甩干系统出了点问题,让他今天内不要用,把衣服送到洗衣房去,地址已经写好了贴在冰箱门上,没想到一脚踏进门就听见胖小伙扣人心弦的新闻转播,还搭配了精彩动作解说那种。

他有点尴尬,不由得看了看站在一旁准备下班的崔璨,无力地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这不是重点伙计!你看啊!这身手!在便利店打工有点儿屈才吧我说!“”……“这就是重点谢谢。

”桌子砸坏了我们会原价赔偿的……“林瑞安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屈膝凑上前,仔细查看了那张连着柜台的桌子,桌面上干涸的血迹被湿抹布清理干净了,边边角角暂时没发现裂缝和破损。

回头看看倚门站着的崔璨中文问道:”你没受伤吧?“他走过去一夜未眠的崔璨有点走神,八点钟的绚烂阳光通透无遗地笼罩着他略带困意的脸,他歪了歪头靠近林瑞安,答:”没事。“也许他只是想睡觉了,面部神经有点不受控制,所以才在阳光里压低了眉眼,勾勾嘴角,冲林瑞安一笑。”没受伤。别担心。“”okay.“林瑞安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半个脑袋被太阳晒得发烫”fine.“说完他就接了个公司来的电话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一阵风似的匆匆走了,崔璨迷惑地走回家,吃早餐的时候还理不清头绪,怎么自己没受伤也惹他生气了呢。

两周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两人昼夜颠倒也没什么实感,最后一天的夜班,崔璨刚帮排队买晚饭的人们结了一堆账,女老板就拎着行李箱回来了”嗨,小伙子!一切都好吗!“她推门而入,看样子心情不错,富有辨识度的喜感口音里透出一股子欢快劲儿。

崔璨正把货架上被小孩子弄乱的零食按种类归位,淡淡地答应道:”好“”瞧瞧这男孩儿!可比上个叽叽喳喳的小子靠谱多了!我就知道!“女老板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把行李拖进屋里来,轮子骨碌骨碌,经过他身边时不见外地大力拍他肩膀:”这些天辛苦你了孩子,今晚就能回去睡个好觉了!“这一段话里表达的思想感情有点儿太多元化了,像夸赞也像客套,对于崔璨目前能够领会的维度来说稍显复杂,他思索了片刻,才选出一句最笼统也最全面的回复:”不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女老板回到柜台里,爽快地给他结算工资,还顺口抱怨了一长串家中大大小小的麻烦,还好被她妥善解决,人到中年就是他妈的折腾……崔璨耳朵里拢共没听进去几个字,人还在原地心却长了腿,奔向了蹲在门口抽烟的林瑞安。

他今天迟到了两个钟头,想必是在公司加班了,身上穿着今早离开前的那身灰色的手工西装,服帖的剪裁完美勾勒出他的体型,时而不怎么端正地站立着,吊儿郎当的派头,夕阳下的金发会变成略深的棕;时而蹲在矮矮的台阶上,皮鞋的鞋尖支着地面,呼出的烟雾也随他摇摇晃晃。

他在,但不和崔璨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好像这儿是个供人歇息的茶座,他只是下班后随便来坐坐,没什么具体意图。

是的,这是崔璨经由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男孩儿受了一种奇怪执着的驱使,尝试去理解那个总是嬉皮笑脸自称骗子的男人,刚开始确实有些不得其法,但他相信他在逐渐摸索出轨迹——通往一个人心里的正确路径。

”这是你的工资……孩子?你在听吗孩子?“崔璨没有回头,而是竖起食指,对女人做了喋声的手势。

交错的夜幕与黄昏之中,他悄悄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瑞安蹲在路旁,右脚边放着从公司带回家看的资料,厚厚的一沓,左脚边的位置空着。

崔璨走过去蹲下,挨着他放松而伸长的手臂。

他知道他的男孩儿来了,但假装没察觉。

林瑞安在风里抽一支心事满怀的烟,眼睛微微眯着,挽起的西装衣袖下面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骨骼漂亮的凸起。

崔璨问他”你在等我么“

”自作多情。“

男人眼含笑意地叱了他一句。

第十三章

放进手心的绿色钞票用纸条扎成了小小的圆筒,数额不算多,却是崔璨第一笔干干净净的收入。

他没清点,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钱,是白纸或废胶卷这类无足轻重的玩意,离开前再次和女老板道了谢。

”谢谢。“

林瑞安在门外等他,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烟抽完了,烟盒被捏成一团扔掉。

他说:”走吧。“

马路很窄,不过百步的远近,但他们是一起走的。

到家后,林瑞安迅速地冲了个澡,一边弄吃的一边听下午公司会议的录音,饭后还得写个敷衍的反馈,明天上交。

他敲打键盘的时候崔璨就乖乖坐在对面看书,不吵不闹。

他们有两周没这么面对面的相处过了,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从早到晚都没什么正面接触的机会,在自家里碰头都是擦肩而过。

现在崔璨短工结束了,生活回归从前的模式,林瑞安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但心里是明明白白的高兴着的。

他甚至难得没话找话跟崔璨闲聊:”拿了工资有想买的东西吗?“崔璨把目光从书页间抽出来投向他,摇了摇头。

林瑞安笑了一声,说话时又敲下一行字:”你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吗。“男孩儿微张了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似乎是咽回原本迫近嘴边的话,喉结滚动,”没有。“’唉。”

林瑞安保存了写好的文档,拔下U盘,笑声无奈却又有点纵容。

“你啊。”

他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只露一半的脸终于能看见弯弯的嘴角了,崔璨搭在桌子下面的腿动了动,感觉碰到了林瑞安的脚躁,他把笔记本塞进手提包里,站了起来。

“我去……”话说半截,他头上的吊灯蓦然一黑。

两个人齐齐一愣。

应该说,整个屋子的电源都断了,浴室的排气扇慢慢停摆,待机状态的电视机的红色指示灯都不亮了,这些平时不为人注意的细微声音一旦消失,房间便完全被岑寂所吞没。

崔璨眼看着林瑞安本来站在他面前,眨眼就成了个漆黑的影子。

人在明亮处忽然进入黑暗状态,会有一瞬间的盲。

崔璨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样,也反应过度地站了起来,抓住了林瑞安的胳膊,指尖稍稍使了力,勒紧了摺皱的布料。

林瑞安手里还提着电脑,停了一会儿才反过来轻拍他的手。

“嘿,放松点,我在这儿。”

他拍了两下,收拢手指扣住崔璨的手背,用重复的语句抚慰道:“我在这儿。”

大约一分钟,他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基本能够分辨出周围家具摆设的幽微轮廓,也依稀看见崔璨的手,正握着他的手,压抑地调整着呼吸。

崔璨和他很近,稍有动作就会互相碰到的距离,林瑞安屏住呼吸的时候,能感到徐徐吹拂自己脸颊的温热鼻息,带着男孩儿身上特有的体香,洁净的衣物混合着干燥肌肤散发的“崔璨的味道”,握在他手中。

他开口说话时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怕黑?”崔璨想摇头,又想起林瑞安在黑暗里是看不见的,他清了清喉咙,嗓音由于长时间不说话变得钻连而沙哑。

“……怕你消失”

话音刚落,林瑞安手一滑,电脑险些摔脱出去,这家当可不是一个两个扔着玩儿也不嫌肉疼的,他骂了句脏话摸黑去捞,头一低,整个人撞进了崔璨怀里。

这他妈就尴尬了。

崔璨倒是镇定自若,扶持住他倾斜的上半身,此时的沉默成为了一种缓和气氛的体贴,林瑞安直起腰板,右手持续向右,直至摸到桌子带棱角的边缘,又伸长手臂往里扫了扫确认没有杂物,把电脑包摆了上去。

他的下巴垫在崔璨肩膀上,夹角和高度都是不偏不倚的正好,两个人在黑暗里莫名其妙却又好像通情达理地抱着,契合得可怕。

林瑞安从刚才就觉得耳边很吵,但是始终没找到这恼人噪音的来源,他稀里糊涂地搂着崔璨的腰,彼此胸膛之间再无隔阂的紧贴着,他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竟是他的心跳声。

停电的屋子里或许有鬼怪出没,对他们施了个“别管为什么先抱五分钟”的诅咒。

很要命了。

更要命的是,林瑞安居然觉得乐在其中,并且从这个熨帖的拥抱里获得了未曾有过的慰藉,他老大不小了,又不是没抱过别人,这不像话。

崔璨也不是别人,他们甚至做过更亲密更越轨的事。——但那算意外事故,不能举一反三。所有看似浅显的道理,在这个拥抱面前都讲不通了。

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中踌躇了一阵,林瑞安终于寻找到合适的话题开口,他耸耸鼻尖,磨蹭了一下崔璨的颈窝,说:“我记得家里有蜡烛。”

男孩儿也恍然梦醒似的,顺势松开交叉在他身后的十指,听话地原地等着。

林瑞安试了试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亮是亮,然而用作照明的话辐射面积还是有点儿小,不如蜡烛。

他借着光跑去杂物间,如愿在抽屉深处搜刮了一根白蜡烛,短短的,但救急够用了。

这玩意儿古老到快跟现代社会脱节了,烛芯像一根丑陋的小黑虫盘在里面,他费了半天劲才捻出来,去橱柜里拿了个小碗充当临时烛台,把蜡烛点燃。

,‘好了。“

他掌心里托着碗,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罩着火苗,免得它被迈步或说话时带起的风吹熄。

好不容易走回客厅,他将蜡烛端到茶几上,这里位于整间屋子的中心,光源足以撑起他们活动范围的亮度,便招呼崔璨过来坐。

一间屋,两个人,一支蜡烛。

没有事,没有电,没有网络。

能干什么?林瑞安蜷起一条腿斜倚在沙发里,额角抵着柔软的靠背,把那块儿的碎头发给蹭乱了,一只手不老实地勾住崔璨脖子上的项涟,朝自己拉扯过来。

崔璨被扯得粹不及防,陡然缩小的间距触及安全底线,暖昧联想让脑内警铃大作,朝林瑞安栽倒过去的时候手背上筋脉凸现,眼睛也微微瞪大,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无措。

金发男人的脸一半被烛光照亮,另一半隐没在千丝万缕的晦暗里,如同看穿了他的局促,安抚性质地摸了摸他绷紧的下领。

”崔璨。“

林瑞安叫了他的名字,指腹摩挲着士兵牌崎岖的表面,读出了上面蚀刻的姓名和出生日期。

他说:”跟我讲讲你吧。“

崔璨不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他擅长聆听却有来无往,不会巧言令色和字斟句酌,没有秘密,也不会保守秘密,换句话说,跟他聊天是相当枯燥的一件事,得不到林瑞安热衷的乐趣。

林瑞安想要的也不是崔璨这个人带来的乐趣。

所以他宁愿不在下雨天做爱。

他想要信任,想要留恋,想要全神贯注,想要男孩儿初开的情窦。

他了解的太少但渴望的太多,而现在是个不可错失的机会,他们周围没有其他人和事的干扰,所能面对的唯一选项就是对方,换了另外的场景、地点、氛围都缺少那么一点儿可能,只有现在。

崔璨舔了舔嘴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记得父亲是军人。’他指指挂在脖子上的士兵牌:“他送了我这个。”

士兵牌最初的用途是令人悲伤的。

作为军人的身份证明,通常用来认领那些在战场上严重毁容、面目全非的尸体,上面一般刻有士兵的姓氏,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出生年月日,入伍时间,血型等等私人信息,在末尾还会按上右手的指印。

崔璨戴的这个显然不属于官方和非官方身份徽章卡。

它只是一个父亲为了满足儿子的心愿、亲手制作的生日礼物。

“他死得很早,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崔璨说:“母亲总是哭。”

父亲的死,没人比母亲更难以释怀。

尽管崔璨那时年幼无知,也能感受到母亲的绝望。

移民本身就背负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丧偶无异于雪上加霜,使母亲一度濒临崩溃,她得一边打工一边养育儿子,不眠不休以至于患上抑郁症,夜里经常失控大哭,第二天再佯装平静地去工作。

她人很瘦小,祖籍是香港,能讲一口地道的粤语,不爱说笑,有时候却又出奇的乐观坚强。

崔璨记忆中的母亲就仅止于此了。

“后来我被人拐骗,离开了居住地,也离开了她。”

“起初我也尝试过逃跑,都失败了,被抓回去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好几次差点死了。”

“有时候挨饿,要完成他们给的任务换一顿饭吃,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崔璨在讲述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使用最简短明了的语言,他不会为了彰显个人的情绪或感受而添加多余的描写,他说“逃跑”“挨饿”“差点死了”的口吻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可林瑞安心里清楚,他表达出来的不及他切身经历的千分之一。

“但我希望母亲活下去。”

“即使我终有一天会忘记她,我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所以他想回家,所以他恨欺骗,所以他在重历与当年神似的出卖时崩溃到声音硬咽,唯恐再一次坠入地狱。

哪怕林瑞安是一株生着倒刺的稻草,越紧握越扎得他满手鲜血,也要拼死抓住。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救赎。

此时已近深夜零点,来不来电都无所谓了。

林瑞安眼角的余光看见被晚风缓缓吹佛的窗帘,烛火摇曳,他听完一个久远而斑驳的故事,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漫漫黑夜无边无际,脆弱的微光之中,他却顿觉这世界如此狭小,只容他们活在对方的眼眸里,所以他不能睡去,一定不能睡去。

“……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谎。‘他说:”永远。“他探身吹灭了蜡烛,亲吻崔璨的嘴唇。

第十四章

让林瑞安公正评价崔璨第一次在床上亲他的感觉,像狗啃。

非常深情,非常野蛮,连舔带咬不通人性,业务生疏得基本要扣留驾照。

可当他得知了崔璨反常的原因和特殊的成长经历,这个”初吻“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没人能拒绝一个二十岁男孩儿稚拙的示好,尤其是意义非凡的第一次,哪怕笨手笨脚像个大型动物,咬人一口都带着别样的浪漫。

电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这个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小幅度的喘着气,声息缠绕的感觉与其说是情色,不如说是亲密无间;有种暗恋成真的甜蜜,从嘴唇到心脏都雀跃得发麻。

可是灯亮了,那个允许一切冲动和不计后果的世界被打破了,他们就得立刻抖擞抖擞回到现实里来。

林瑞安了解明知故犯的荒唐,但他只够说服自己,说服不了崔璨。

男孩儿固执地握紧他的手,他们僵持着。

林瑞安有点儿头疼。倘若他能预料到事情有没法收场的风险——去他妈的,他还是会这么干。

男人怎么能轻易反悔呢。

”谢谢你的故事。“

他回过身,在崔璨不肯放开的手背上亲了一口,然后顺理成章地摆脱了挽留。

”有机会也给你讲讲我的。“

他跑了。

他怂了。

俗话说得好,没脸没皮,天下无敌,曾几何时的林瑞安还是个将不要脸视作人生信条的皮条客,列昂对他最精准的概括莫过于一句”寡廉鲜耻“,毕竟人太要脸是成不了大事的。

而最近他越来越频繁的感受到羞耻,症状严重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日常情绪。

他会因为黑灯瞎火乘人之危亲了一个男孩儿而害羞到遁走。

他会因为自己无意间撕开崔璨最深最痛的伤口而羞愧不已。

他会因为崔璨经历过那样凄惨的少年时代而试图从眼前给予补偿,多一点关心多一点宠溺,他甚至想帮崔璨寻找亲生母亲,祈祷她如今还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未来能了却崔璨的一桩夙愿,也算是由此及彼,抚慰他泯灭了多年的良知。

不然他总想逃跑。

他配不上。

即便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和拐了崔璨的匪徒不是一类人,他是黑中介,业务范畴比较广的那种,至多骗骗失足少男少女,不奢望洗白,起码懂得见好就收。

人总是对自身的宽容度更高,实际上他和害惨了崔璨的家伙本质上并无不同,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坏蛋。

所以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为自己也为崔璨,这个选择栖息在他身边的流浪者。

这是他的赠礼。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林瑞安开始着手做前期准备工作。

计划在脑海中初现雏形,他几乎要感激自己从前那下作的职业,为他积攒了充足的经验和人脉,在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帮了大忙。

在这偌大的一个国家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幸好崔璨的血统和移民背景缩小了调查范围——根据崔璨凭借仅存记忆的描述,他幼年时的居住地有许多华人,林瑞安就暂且把目标锁定在洛杉矶及周边的城镇,毕竟这里华人人口比重较大,等观望一阵,实在没线索再考虑纽约那边。

首先,他在几个着名的华人资讯社区发布了寻亲广告,里面扼要地描述了崔璨的体貌特征和家庭背景,重点标明了单亲、出生日期、血型和失散时的年纪,没有附照片,考虑到照片太醒目,有可能招来早已消停的警察、崔璨以前黑帮的仇家或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有所提防是没错的。

接着,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躲在公司茶水间翻电话簿,联系了他在南加州全部的同行,也包括线人、乞丐、妓女、黑帮分子、情报贩子和私家侦探,以往都是他卖给别人情报,现在要花钱买回来。

这些人里也有肯无偿帮他去打听的,林瑞安也都承诺了对方其他形式的酬谢,他的思维已成定式,就算是人情也要记账清算。

最后,他决定瞒着崔璨,耐心等待消息。

在他头脑清醒、条理分明地投入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动机早已不重要了,乃至于结果也是。

能不能找到,看缘分。

命中有则有,没有便认了。

但他尽他的心力去做了这件事,也许是他这辈子行过的唯一好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洒然无憾。

崔璨果然是个活儿好情商低的大龄几童,没对林瑞安的任何小动作起疑心,也没再追问坏叔叔吻他的理由,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林瑞安由衷感谢他的迟钝,给自己争取了装傻充愣的良机,他们每天依然一起吃饭,读书,看电影,睡前聊天。

崔璨不追究也好,反正林瑞安喜欢及时行乐,暂时没有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的计划,走一步算一步,他就仗着窝边有草,什么时候吃都来得及。

大人的优势就是心机深重。

转眼到了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感恩节。

林瑞安连放了四天假,在家歇到骨头发软,闲来无事可做,想起前阵子偶然发现崔璨的头发长长了,趁着有空便跟他商量:”带你去剪头发吧。“回想他们混乱离谱的初识,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架鹜又狂妄的图案如今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林瑞安在感慨时间的同时,觉得冥冥之中是一种好的预兆,代表过去的印迹消失,崔璨彻底告别了曾经以枪为名的生活,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林瑞安替他高兴。

他的应激障碍减轻许多,睡眠质量上升,不再需要机械性地重复固定的习惯来获得安全感,与人交往能够自如的把握分寸,翻完了林瑞安家里所有的藏书,可以独立理解并思考感知到的事物,但还是会要求林瑞安在睡前念书给他听。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他自己读不懂。

他们来到一家中国人开的理发店,崔璨拘谨地坐在圈椅里,手缩进防水布的罩衣底下,盯着店里用中文书写的招牌和大幅海报陷入沉思。

眯眯眼的理发师对着镜子和蔼地问他:”想剪成什么样?“他下意识地去瞅林瑞安,端方地回答他喜欢就行。

林瑞安原本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后来实在站不住了,腾出一只手捂住了脸,根本没办法无动于衷。

崔璨这样的小青年,打起直球来的杀伤力是不可估量的。

在周围全是外人的情况下,林瑞安兀自镇定了一下脸色,若无其事地跟理发师做着说明:”鬓角那边参差不齐的修一下,其余的打个层次吧,别剪太短。“”长度不要动吗?再长长点儿。长了好看。“”对“

理发师咔嚓咔嚓地摆弄剪刀,短而碎的头发茬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有些落在了崔璨的脖子上,看得林瑞安手痒直想帮忙扫一扫。

等理发师剪完,用吹风机吹了一遍,卷了罩衣收工,他才抓着圈椅的扶手把崔璨整个人转过来,面朝自己,一只手按住清爽而蓬松的发顶,一只手用指尖擦去粘在皮肤表面的碎头发。

这个身高差极富观赏价值。

崔璨低下头时,清瘤的后颈骨骼一块一块微凸出来,顺着衣领往里,隐隐可见一片背脊的轮廓,漂亮极了。林瑞安轻轻拢着他的后脑勺,择掉最后一根针尖似的发丝,鼓起嘴吹了口气,他的耳朵便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红了个透。

明明吹风机的风力要比这大多了。

林瑞安还没意识到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崔璨就仿佛泄了气一般用额头抵住他的肚子,沮丧地把脸埋了进去。

旁边响起理发店老板悠扬的口哨声……太丢人了。

太他妈的丢人了

这种丢人不是单纯的自我厌弃,恨不得一秒钟原地消失,而是客观上抵触主观上享受,一种更为矛盾、混杂着任性和放肆的诡异快感。

从理发店出来,林瑞安强忍着放弃做人的念头,去超市买了感恩节火鸡和储备零食,包括做中餐必备的食材和调料,顺手捎带几瓶崔璨喜欢的软饮料。

下个月还有圣诞节,年底了,到处都弥漫着花钱的热烈气氛,他索性也两眼一闭,大包小包的提回了家。

林瑞安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过传统节日,但那顶多是个名义上搞赏自己的日子,肯定不像现在这么走心。

一个人和两个人终究是有差别的。

他头一回亲自下厨烤火鸡,上网搜了个比较好上手的视频教程,让崔璨抱着手机坐在吧台上,边看步骤边跟着学。

把剃毛开膛的火鸡洗净,用海盐、孜然、红酒和黄油腌制三个小时,这期间切好土豆、香肠、栗子仁和烤面包丁,挤些许柠檬汁,码好了塞进火鸡肚子里,在火鸡全身涂抹橄榄油,裹上锡纸放进烤箱,定时两小时,这项庞大的工程就算告一段落了。

两小时后还要取出来刷一次蜂蜜,林瑞安意识形态上已经疯狂想把这只烦人的鸡剁成块下锅炸了了事,但是看见崔璨略显期待的模样,他忍住了,并给自己倒了杯苹果酒一饮而尽。

好的东西都值得等待。

他居然试图从一只鸡里体味人生百态。

他变了。

崔璨给播放完毕的视频按了暂停键,问林瑞:”感恩节就是对身边的人说谢谢的节日吗“他放下酒杯,说”对“崔璨低了头,复又虔诚地看他”谢谢你“

林瑞安噗嗤一声笑了。

他伸出染了红酒和橄榄油的手指捏捏崔璨的下巴,挑衅道:”没诚意。“男孩儿舔了舔嘴唇,望着他转身走远的背,独自吞咽着甜涩的烦恼。

第十五章

还有一小时五十分钟要等,崔璨去洗澡了,林瑞安在吧台边趴了一会儿,闻着烤箱里溢出的鸡肉香味,信手翻了几页杂志,暖融融的直犯困。

这个点儿是很尴尬的。

睡了明摆着半夜要失眠,所以他不想睡得太死,打个盹,能稍微缓缓困劲儿就行。

他又看了一次表,放松四肢起身从高脚椅挪去了懒人沙发,摆了个舒适的位置,整个人像猫一样塌陷在里面,合上眼睛开始小憩。

入睡前他听见隔壁那家人聚餐时的祷告声,感恩上帝赐予我们丰厚的食物,感恩无病无灾,一家团圆。

今年他不是一个人了,回想一遍崔璨对他说”谢谢“时的表情,尽管主角就在离他十几米远的房间里,他仍坚持想了一遍。

他睡着了。

崔璨关了水,用干毛巾擦拭清爽的短发,顺便把地板拖干净,打开天窗透气。

外面许久没有林瑞安的声音,他有点儿纳闷,走出去一看才发现林瑞安竟然趁这会争分夺秒的睡了过去,两条腿伸得老长,脚尖向外,呼吸均匀恬淡。

崔璨在走廊灯下呆了一会,觉得离他太远,不知不觉想再靠近一些,脚下迈了一步,两步,最后站到了浅眠的男人面前。

他俯下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极力配合着缓慢而克制的动作,手掌悄无声息地按在林瑞安脸颊一侧,和耳朵保持了一段距离,唯恐将人惊醒。

林瑞安却还是感觉到了。

他原本就睡得不深,意识先于身体醒转,眼睛没睁开,但能感觉到有人接近他,连呼吸的频率都经过了严格的控制,他几乎在猜到了是谁的,那一瞬间就明白崔璨将要做什么,庆幸自己灵敏过人,佯装假寐的歪头避开了崔璨,其实眼皮留了一条窄到不能更窄的细缝,能从睫毛交错的模糊间隙中窥视男孩几的一举一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装多久。

崔璨被这个动作吓得后退了些,此时的远近让林瑞安的视角足以看清他的脸。

男孩儿并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面部能够展现的情绪变化相当有限。

但这一次,林瑞安比以往任何一次看得都要清楚。

他捂住了嘴,错以为自己呼吸太重吵醒了林瑞安,眉头微整,神情分明是自责。

可那双懊恼而失落的眼睛下面,脸是通红的。

有那么一秒钟,林瑞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自己叫什么,为什么在这儿,他在这儿做什么,过了多少年,爱了多少人。

他眼皮轻颤,指甲狠狠掐进自己的手心里,那疼痛尖锐而鲜明却丝毫没有削弱内心深处奋不顾身的念头。

那么这是否代表他可以为一个人抛弃理智,抛弃保守,抛弃一文不值的过往,他愿意鲜血淋漓的蜕下一层皮,做一个崭新的、值得爱的人,配得上今后的每一次拥抱,每一声谢谢,每一个未完成的亲吻。

他阻挠过自己,可惜失败了。

在他爱的男孩儿面前,一切都成为拙劣的借口。

林瑞安睁开眼,唤道:”崔璨。

他长时间不说话,嗓音干涩沙哑,在过分静谧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来,令人无故地心跳。

崔璨没料到他就这么醒了,但没打算为方才的行为作何掩饰,答道:“嗯。”

林瑞安伸展了一下身体,忽然勾住崔璨的膝窝,拉着他坐到自己大腿上来。

鼓囊囊的沙发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得一沉,这下崔璨两只手都撑在了沙发靠背上,林瑞安则是往前探,手去茶几上摸索着什么。

是他准备拿来刷火鸡的蜂蜜罐子。

他撬开陶瓷的罐盖,提起里面裹满蜂蜜的勺子,在嘴唇上来回涂了两三遍,让蜜在唇上凝成薄膜似的一层,把罐子盖好放了回去。

然后他用舌尖品尝了一下自己的甜度,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抓紧崔璨的衣角,说:“我要亲你了。”

分明是个邀请。

崔璨轻缓地将嘴唇贴上他的唇,以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方式,上唇和下唇没有丝毫偏离,也没有更深层次的触碰,蜂蜜以唇瓣的固有形状分享给他,比起接吻更像是小孩子示好的游戏。

可正因如此,仿佛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前所未有了,当他们在一个甜腻而轻柔的瞬间分开,林瑞安听见自己钝重的心跳声,像是有人在他心口上磨刀,又疼又痒却舍不得停下。

“啾。”

带着黏性的吮吸声让崔璨喉咙发紧,渴水一般不由自主的吞咽。

他在垂眸间舔舐嘴角的蜜糖,口唇的柔软触感带着另一个人的气味和暖意,美好得甚至让他感到慌张,难以抗拒,手足无措。

他的呼吸因焦灼而战栗,只得再一次让自己靠近,恳求眼前这个人拯救他的混乱、堕落和迷惘。

他跪坐在林瑞安腿上,双手捧着男人的脸,低下头,如同去吻一朵带刺的玫瑰。

“啾。”

想要的更甜、更炽热。

“啾。

像吸食花蜜,得用上舌头。

林瑞安枕着有软度的靠背,头发帘儿向后掀过去,露出光滑的鼻梁和咽喉,脸颊浮上的微红一直晕染到脖颈,兴许是因为刚才饮酒的缘故。

即使他处于下方,那回望的神色依旧骄纵不驯,如同宣布他是游戏的主导者,允许你占尽上风,是他对你的优待。

他宠你。

崔璨不自在地挪了挪腰。

男孩儿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鲜少有分心的举动,所以林瑞安立即捕捉到了微不可查的异常——两个人身体交叠,这样的姿势也很难察觉不到。

他勃起了。

这个渗着湿意的吻被迫中断,林瑞安舔舔嘴角,好巧不巧跟对方的两腿之间打了个照面,眉梢挑起,毫不掩饰自己对男孩儿年轻气盛的善意嘲讽。

”小伙子“他不怀好意地覆上手,指尖描摹着被半硬器官撑起的裤档,说硬就硬可真是好习惯啊。”

崔璨没出声,等候着发落。

他身上有种吸引人的少年气,融合着出离年纪的早熟、乖戾和一点点发狠的蛮横,它们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恰到好处的共存,他的喜欢和他的埋怨一样不讲道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受其影响,变得像林瑞安现在这样不管不顾。

男人只犹豫了片刻,便直接上于扯下对方的裤腰,含蓄地暴露出一小片赤裸。

他警告道:“不准咬人。”

而当崔璨埋首在他颈肩处吐气氦氯,他预感到不祥,话越说越急,’崔璨,崔璨,你他妈不听我话了哎哟我操……“没来得及。

”……属狗的。“

他心有不甘,好在手里握着人家的把柄,不必严刑逼供也有底气。

”喜欢么“

”喜欢。“

”还有吗“

”喜欢蜂蜜。“

”那我呢“

”……喜欢你。“

混账东西,挤牙膏似的。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得装。

装作自己没起反应。

林瑞安从没在给人手淫的时候弄得自己脖子胸前全是吻痕,红的红紫的紫,揽镜自顾,蔚为壮观。他像老了十岁似的叹气,洗了两遍手,挨个儿系上衬衣纽扣,但愿这痕迹两天之内能消下去,别等上班了被老板和同事看见。

他现在可是正经人,不跟以前一样,得注重个人形象。

他又朝左侧扭过头,抬高下巴,对着镜子摸了摸被咬出绛红色的耳垂和喉结,喃喃自语”至于喜欢成这样吗……“烤箱的定时提醒响了,林瑞安神清气爽地跑出厕所,哼着歌戴上隔热手套,就着托盘给火鸡刷一层蜂蜜,油亮的表皮多大功告成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非常给人增添成就感的,他把烫手的托盘推回烤箱,饶有兴致地跟崔璨说:”再等十分钟就好啦。“身后没人答应。

崔璨这会儿还沉浸在贤者时间里回不过神。

真是个充实的感恩节。

火鸡上桌的时候,林瑞安又用剩下的蔬菜边角料做了份土豆泥沙拉,胃口少有的好。

火鸡个头不大,但配料丰富,两个人吃刚够。

饭后他满足的坐在一边看崔璨收拾餐桌、刷碗,背着人掏出手机登录社区网页,刷出零星几条充满人性真善美然而毫无实际价值的评论,没有私信,没有线人的消息传来,他也不好意思张嘴去催。

这才过了几天啊。

他想,得沉住气。

万一有希望呢。

哪怕渺茫。

他想着想着,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拦了一下路过身边的崔璨”呃“话到了嘴边却有点儿畏缩,‘你今晚要不要……”

崔璨不疑有他地停下脚步,好像压根儿不在意林瑞安说话的内容,极为自然地低头吻他,动作顺当甚至带有一丝故意的撩拨,现学现卖得十分肆无忌惮。

他才懂得舌头的用法,厮磨和纠缠萌生交媾的幻想,舌尖分开时粘连着津液的水丝,这次换林瑞安招架不住了,脊梁骨发软,都快忘了那被搅和得一塌糊涂的后半句话。

“……他妈的睡沙发吧。

他改主意了,气不打一处来。

”要。“

崔璨很委屈。

”要个屁,睡沙发。“

他搓了搓薄红的嘴唇,站起来走的时候几乎是顺拐的,一把抓了崔璨的枕头,扔到自己卧室的床上。

第十六章

倒退一年来说,谈恋爱这样的游戏,就和拼魔方一样弱智,是被林瑞安深恶痛绝的。

当然这是对爱情的偏见,它本身的美好不容置疑,只是人和人的态度不同,比如所谓的情场浪子用劈了多少次腿来证明自己的渣,林瑞安也用无数个始乱终弃的反面教材证明自己不配有真爱。

的确这才是符合因果律的,坏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万事都有偶然,天上偏偏掉下来一个喜欢他的人,躺在他枕边,整夜抱着他不舍得撒手,以至于使他对自身价值产生了强烈的质疑,睁开眼的时候仍觉得美满又虚幻,其实他还在那个恶有恶报的因果律里,等不到深陷其中,这一切都会如云霭般散去。

他翻了个身看着崔璨,崔璨也在看着他,他们都不说话。

两个人伏在床单上的手像两只怯懦的螃蟹,后来林瑞安的螃蟹往前蠕动了寸许,被崔璨握住了。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握紧了。

所以怎样都可以。

假期的最后一天,必须要充分利用起来。

林瑞安提议出去逛逛,丰富一下精神文化世界——就在十分钟前,是的,十分钟前,他突发奇想在网上订了两张画展的电子票。

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华裔画家的个人展,之前林瑞安浏览过这个年轻画家的个人博客,林林总总百余张,不同于大部分青年画家常见的张力和锐气,作品中极少出现人的面孔,大部分是侧影和背影,剧情感很强,每幅画都是一个故事,那种游离于温暖和落寞的风格让人心生好感,在同领域的小圈子里也挺受欢迎。

他拿给崔璨看了,有一种必要的执着,没有跳过征求男孩儿意见的步骤:”想去吗?“崔璨靠近过来看划上划下的手机屏幕,下颗时不时触碰到他的颧骨,没有一口答应,或是直接说”听你的“,而是颇为认真投入地观赏了一会儿,才肯定道:”想去。“”很酷啊。“”嗯。“

想去。

形式那都是次要的。

在画廊里约会才是正经事。

例行晨练结束,林瑞安从跑步机上下来,嘴里叼起电动牙刷出了房间。

无意间扫一眼放在唱片机上旁的日历,他怔了怔,走出两步,心里不太肯定,原路退回又看一眼。

他”噢“了一声。

崔璨被这声音吸引来,挨着他站,嘴里叼了个同款不同色的牙刷。

”瞧我发现了什么?“林瑞安低下头,留神着嘴角的牙膏泡沫,用记号笔在圣诞节前的某个日期上画了个圈。

担心记忆出现误差,他还特意拎出崔璨的项链,和上面的日期对照确认。

没错的。

”要过生日了。

他歪了歪身子,靠在崔璨肩膀上。

“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可是个里程碑式的生日。

对本国绝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二十一岁比十八岁更值得庆祝,原因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拥有了自由出入成人场所、赌博和饮酒的合法权利。

当年的林瑞安正是那群年轻人中的一员,撒野一时爽,住院火葬场。

这把岁数回忆起青春来,只剩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傻逼。

,’很快你就可以抽烟喝酒去赌场招妓了,开不开心?‘他问崔璨,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男孩儿的回答如他所料:“不。我不需要。”

他耸耸肩。

“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你,puppy,”林瑞安把笔帽盖上,倒插在笔筒里:“欲望使人年轻,曹操说的……《赤壁》看过么?算了你不认识曹操……人无欲无求是会早衰的,找点儿乐子baby”

在刷牙的时候谈人生是很不风雅的,但崔璨显然不反感这个,又或者挺享受这个。

他伸手擦掉林瑞安嘴唇上的泡沫,意有所指道:“欲求当然有,不是那些而已。”

感觉到虚虚搭在自己腰际的手,林瑞安眉毛一扬,皮笑肉不笑地骂:“臭小鬼。”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话成人点。

成人生日的成人礼物,想想就很成人。

他们收拾一番出门吃午饭,街上人很多,餐厅位置有点难预约,林瑞安订了一家据说口味比较正宗的粤菜餐厅,想让崔璨找找童年的记忆。他母亲是香港人,那么家中的食谱必然少不了故乡的味道,习惯是最靠得住的,如果崔璨能多少想起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对尽快寻找到他的家人也大有裨益。

这件事口头上不好提起,毕竟是男孩儿数十年来的最深最痛的创伤,淡忘也不可能毫无感触,就算他肯忍着痛掘开快要愈合的疤,到那血肉模糊之中一探究竟,林瑞安也舍不得。

更何况林瑞安自己也没几成把握一定能帮他找到家人,抑或是母亲已故的消息,他不敢轻易许下诺言,他猜崔璨不会怪他,这本就不是他的义务,他只是借此机会替自己赎罪而已。

但他同样不愿意看见那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林瑞安把写着中文的菜单折页摊开给崔璨点单,自己又添了两样,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得到一张白色的收据。

服务生操着一口纯正粤语和厨房报菜名的时候,崔璨和他说:“我可以听懂。”

“哦?’,林瑞安跷起二郎腿,兴味盎然地问,”那你会说吗?“崔璨想了想,摇摇头:”不会“”我会一句。“林瑞安笑吟吟地冲他招招手,示意凑近一点儿,”就一句。“崔璨依言探出身,林瑞安便竖起那张薄薄的收据单,挡在他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唇之间,保证声音被四周喧闹包围下也能够清晰传入他耳中。

”我钟意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一位枪龄超十载、心狠话不多的纯情少男,竟被老流氓三言两语撩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当。

整个人涣散地吃完一顿饭,崔璨跟着林瑞安慢悠悠地步行去画廊,天气晴朗,适合散步晒太阳,林瑞安走在崔璨身边,走得很闲适,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侧脸有一种好看的神采。

崔璨自己也没有恰当的辞藻去描述,可他就是很迷人。

所以崔璨总喜欢看他,把目光当做表达的方式,少了诉说似乎会让人觉得单调,其实不然。

眼神比语言更诚实。

来参加画展的人不多,但不显得冷清,小众沙龙面向的群体有限,也正好过滤了与之无关的人,来看的都是尊重并喜爱的。

画廊的场地安排在指定展览馆的一层,两间大厅外加一条长廊,窗外是露天咖啡座,整体氛围营造得非常文艺。

林瑞安一开始还怕崔璨不适应,慢慢却感觉这里的环境意外的适合他。

有的人是独自前来的,走走停停,驻足在画前沉思;有的结伴同行,就像他俩一样,讲话都有意使用着礼貌的音量。

林瑞安见到了那位青年画家本人,和友人们在会客区小声交谈。

灯光暗昧,维持在一个让人能看清楚又让眼睛舒服的亮度,大厅的墙面是雅致的红色,搭配黑色画框;走廊那边则是天青色的墙,搭配了做旧的木制画框”这里的每一幅画都具有相当鲜明的个人风格,场景是常见的,薄暮冥冥的森林,象群般的山峰,夏日午后的树荫,天亮时的屋顶,干涸的废旧游泳池,远行的列车和离别的情人,一路看下来,心脏就像被雨水缓慢浸透。

那种呼之欲出的寂寞倒映着崔璨的脸,让林瑞安想牵他的手。

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在口袋里嗡嗡轻响“林瑞安认出来电显示,视线难掩地停顿了一下”他的拇指停滞在按键上方,抬眼对上崔璨的眼睛,这才小声说“我出去接个电话,在这儿等我,。

然后加快步子走开。

他走的是安全通道,出了门便焦急地按下接听,对方就像笃定他会接通一般,默契地没有挂断。

”喂“

室内的阴凉仍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他身上,他走到阳光底下,手搭在额前,掌心发潮。

”找到了?“

五分钟后,林瑞安回到画廊,衣领上沾着又呛又凉的薄荷烟味。

他走回之前和崔璨停留的那间大厅,心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步伐也恢复了应有的节奏。

崔璨还在,只是移步去了另一幅画前。

男孩儿在那里站了许久。

画里是一座矮楼,日落时分的阳台,有个背靠着白色围栏抽烟的金发男人,双脚赤裸,姿态颓废而落拓;室内是凌乱不整的床铺,地板上乱放着三五支打碎的、不完整的啤酒瓶,唯一完好的那支瓶口里插着一朵枯萎的玫瑰花,花瓣干瘪的边缘翻卷着。

根据种种静物所传达的信息,林瑞安猜测,这大概是个失恋的人。

他抿了抿嘴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崔璨:”这幅画好看么“”我挺喜欢的。“崔璨依然微仰着头。”这个人像你。“第十七章逛完画廊回家的途中,他们路过一条景色衰败的街。

这条街被两旁的繁华地带夹在中间,行人稀少,高耸的楼房遮蔽住阳光,背阴处的风有些凉。

灰扑扑的建筑物脚下靠墙坐着几个沿街乞讨的流浪者,身上包裹着破毛毯,或是套着没人要的旧衣服,有的睡着了,面前摆放着一只空空的碗。

林瑞安并不打算往那碗里丢钱,他向来没有怜悯别人的习惯。

他们又往前走,治路是三四个同样无精打采的乞讨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在其中显得有点儿与众不同:除了脏衣服和毛毯,她‘}不里还抱着一束鲜红的花。

那艳丽的花朵在周围颓丧的人和物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崔璨驻足观望,拉着林瑞安停下了脚步。

老太太发现面前来了人,抬起头期许地看向他俩。

崔璨低声问林瑞安:”我可以买吗?“林瑞安不假思索地点头:”可以啊,当然。“当崔璨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他收回好奇而略带审视的目光,也翻开钱包,抽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他挤眉弄眼:”帮我也买一支吧。“

崔璨朝老太太走去,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单膝蹲下。

男孩儿身材高挑,光看背影就足够让人心动,蹲下来的模样有种不可名状的体贴。

他们似乎在交谈。

林瑞安这边听不清话的内容,但是从老太太转变的神情和她回答的口型可以猜出一二。

不一会几,崔璨单手拿着一小捧被过期报纸包好的花走了回来。

林瑞安刚想开口说话,他就把花往他跟前一送:”给你。“林瑞安顿时就忘了自己前一秒想说什么了。

他直眉楞眼地伸出手。

捧到脸前仔细观察,他才发现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大朵的、花瓣饱满丰盈的品种玫瑰,颜色更深,花苞也偏小,像是长在郊外或乡下的野玫瑰。

大概是老太太亲手采来的,不愿坐等他人施舍,想靠卖花挣一点钱。

坐在墙根的几个流浪汉瞧见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送花,纷纷睁大眼往这边探头探脑凑热闹,那阵势突然就让林瑞安很想给他们掏钱。

他忙不迭地拉起崔璨往前走,一口气走到街角才站定。

”谢谢。“

他握着那束几乎是扎手的野玫瑰,张了张嘴刚说出一个词就不禁笑了起来,手搭在眉骨上遮挡住眼睛,肩膀微微耸动,崔璨甚至以为他是在难为情。

所以崔璨说:”你给我钱也是想让我帮助她吧。“”嗯?“林瑞安好像根本没听他说,只顾把那束野玫瑰挽在臂弯里合适的位置,头都不抬地答:”哪个男人不喜欢在爱人面前表现自己呢。“”虚荣心作祟。’他接着说,“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话数年如一日般的挂在林瑞安嘴边,如同他对自己最深刻而有力的总结,不容辩驳。

这是既定事实,没有夸大其词,更没有讨要旁人安慰的意思。

他像自我催眠一样说了许多次,许多次,而这一次,崔璨听懂了。

“即使如此,”男孩儿说:“我会原谅你。”

“就像你原谅了我。”

林瑞安没有言语。

脚下这条路已到尽头,连接着闹市区开阔的大路。

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与喧嚣迎面扑来,不甘寂寞的杂音介入他们,冲淡那些一再翻涌的、倾诉与托付的渴望。

他上下嘴唇轻巧一碰,克止得很从容,良久,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傻狗啊。”

傻狗和他的主人回到家,把花连同报纸摊开在桌上。

林瑞安去厨房找来个空啤酒瓶,里外洗干净,接半瓶清水,从那束野玫瑰里挑了形状和颜色最好看的一只,用剪刀对枝叶稍作修剪,插进啤酒瓶口,放在餐桌上当摆饰。

他趴在桌上端详片刻,又后退两步,离远了欣赏。

插在啤酒瓶里的玫瑰花,和画里的一模一样。

可他的花依然盛放。

他也一鼓作气地爱着。

假期结束的第二天清早,林瑞安得照常去上班。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昨天的那通电话,和他该抓紧时间去落实的重要事情。

这事毕竟欺瞒着另一位关键人物,他心有忐忑,但表面一如既往,临出门前还跟崔璨接了个吻。

潜在的心虚让林瑞安有意纵容了些,被托着腰抵在墙上,男孩儿既想索求又怕他拒绝的触碰可爱得要命,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刚穿好又扯散的西装衬衣比人更有说服力。

这次崔璨不咬他了,一条腿欺在他胯间,几乎是负担了他全身的重量;林瑞安这个行为不检点的糟糕大人,就那么说夹不夹说骑不骑地挂在对方身上,熨烫笔挺的西裤也被耍赖的动作扯出几道摺,裤腿下露出一截脚躁和系带皮鞋,手还搭在崔璨肩膀,指尖勾进薄薄的衣领里,抬眼看表。

“啊……”

随后他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蹭蹭嘴角,重新整理好揉乱的前襟,故作正经道:“我得走了。”

崔璨一只手撑着墙壁,帮忙把领带结推至得体高度,看林瑞安从自己的影子里离开,人走出门外,又折回半个身子,扒着门框跟他挥别:“好好看家哦。”

走出楼道,光线骤然放亮,他用手遮住手机屏幕,去往停车场的路上,他终于从信箱里翻到了朋友发来的陌生号码,是个座机号。

坐进车里,他插上了插钥匙却没有立即发动,而是打开车内空调,定了定神,把电话拨了过去。

“嘟—”在等人接听的这段短暂时间里,他隔壁车位的一辆白色轿车被人开走,从他车前缓缓驶过,他平视着挡风玻璃,将听筒按在耳朵上的那只手有点发酸,但是不敢动。

面前的出风口静静朝外吹着风,他将手心靠上去试了试,觉得温度有点低,那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

林瑞安吸了口气,对照着便签本上潦草的笔迹问:“请问是任女士吗?”

“你好……是的,我就是”

一个吐字模糊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口吻带有一点警觉:“你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我就长话短说了,”林瑞安一只手握紧了方向盘:“我在帮一个男孩儿寻找他的亲生母亲,他是华裔,母亲是香港人,大约八岁时走失,如果您觉得这和您要找的孩子信息对得上,们可以约个地方面谈。”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女人明白了这通电话的来意,颤巍巍地问道:“他……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吗?”

“是。”

“个子很高?他小时候个子就蛮高……”

“对,”林瑞安抿了抿嘴唇:“没错。”

“左脸颊有一颗痣?”

从刚才开始林瑞安就觉得自己精神过分集中了,他甚至有点呼吸不畅,而这句话就像是让那双掐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使他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晃了晃脑袋,清醒地说:“不,没有。”

一阵沉默。

谈话进行到这里,想必各自心里都有答案了。

“我想……我们都弄错了。”

女人沉吟着,依然和林瑞安说:“榭谢你,先生。”

隔着电流和信号,陌生女人压抑地哭泣,他们素昧平生,仅有这一刻的微弱交集,林瑞安说不出宽慰的话,上了年纪的人,哭起来比谁都要可怜。

那哽咽声中累积的漫长等待和数十载无望的寻找,几乎是伤人了。

“不客气,任太太。”

林瑞安缓声说:“祝愿您早日和家人团聚。”

他挂断电话,好长时间才把车开了出去。

不是。

这个情理之中的结果并没有给林瑞安带来太大的心理落差,寻亲这种事,有的人找了一辈子,到老到死都得不到回音。

林瑞安的执念无关于血缘,他只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还会等。

但找到了又如何?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临时起意,转弯去了列昂所在的夜店。

他有一段时日没来照顾生意了,倒不是留恋情场企图旧梦重温一他更乐意回家逗狗。

小狼狗。

字面意思。

度过心烦意乱的一天,他急需一位挚友的“开导”哪怕这位挚友深入贯彻了所有损友都具备的特质,那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脑子里有屎吗?”列昂听他讲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破例舍弃了一位调酒师倾听顾客心声的职业素养,强行打断男主角的真情流露,犀利地指出:“你不光养了个野男人还想帮他找亲妈?”

“……”林瑞安一时语塞,把这句话放进自己嘴里咂摸了一番,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是的。”

无法反驳。

他连闷好几口烈酒,从喉咙一路痛快地烧到胃底,胆子也肥了,灵魂上产生了自杀式袭击的倾向,落井下石地又添一句:“就是把我睡了的那个。并且我还想跟他睡。”

列昂隔着吧台就想一口老痰啐到他脸上。

世风日下。

这死拉皮条的居然满脸都洋溢着被爱情滋润的玻尿酸。

垃圾。

好想打他。

“哦对了。”死拉皮条的显摆够了,总算想起还有正事要说:“今年平安夜也来我家过吗?”

“不然咧?”列昂哼了一声你们二人世界吗?

想得美。

这他妈都是什么狗屁朋友。

第十八章

去林瑞安家过平安夜是列昂每年保留的传统节目。

具体是哪一年、经由什么契机开始养成的这个习惯,详细的他也记不清楚,约摸就是在他俩刚认识的那年,爹不亲娘不爱的林瑞安对孤身一人出来闯荡的异乡人列昂说,喂,平安夜要来我家吃饭吗?列昂:“我们墨西哥人不过圣诞节的噜。”

林瑞安:“……别别别约个饭还是可以的。”

“不约,滚。”

“入乡随俗嘛。”

“吃完一起睡觉吗?”

“没有这个习俗!”

此后每年的平安夜列昂都会带上酒和零食到林瑞安家,彼此冒充一下对方的亲人,入戏感受来自家庭的脉脉温情,喝醉了就抱头痛哭一场,第二天继续相互挤兑。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俩确实没睡过,这话说出来都没人信——就连喝醉了躺一张床醒来都要打架。

且不说林瑞安这么一个虚情假意、生冷不忌的浪货,墨西哥好小伙列昂好歹也算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两人这么多年都没发生过友达以上的肉体关系,可以说是渣男和渣男之间至高无上的革命友谊了。

于是今年也同样。

“你想吃什么提前支应我一声”

既然林瑞安不拿他当外人,列昂便紧握住他的手,眼中绽放着期许的光芒,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我想吃你去年弄的那个…一锅……煮沸的红色的汤……里面有蔬菜和意大利面,…和动物的内脏……好想吃……”能让这傻老外记挂一整年也挺不容易的,但林瑞安只心疼了一秒钟,便给这番生动描述点评了一个堪比变脸的白眼。

“知道了,火锅。”

不晓得崔璨吃不吃得惯。

刚走出酒吧大门,烟还没来得及点上,他的手机就响了。

一看是公共电话亭的号码,林瑞安突然间就福至心灵,猜都不须猜是谁,接起来就说:“Puppy?”

“是我。”

这开场白就不能是别人。

“你没回来,我出去了一趟,见个老朋友。”

崔璨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是裹着风,有些清冷却平稳得令人安心:“你现在在哪儿,遇到麻烦了么。”

“呃……嗯?”林瑞安下意识地扫视周围,虽然有底气说自己没做亏心事,依然感到一丝微妙的尴尬:“没,没有。我也是见朋友来了,就在附近的酒吧,正准备回家。”

操。

他唾弃自己,这辈子满打满算没说过几句实话,就一句听着也跟胡编乱造似的。

“那,需要我去接你吗。‘崔璨说:”我在花卉酒店这边,不远。“林瑞安点烟的手顿了顿。

他本想问问崔璨去见了什么人,老实说,他对崔璨还有现存的朋友就感到十分意外了,雇佣兵口中的”朋友“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崔璨又不是天生天养的,就算在匪巢长大也肯定会有几个伙伴,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花卉酒店啊……“林瑞安一只手插着裤子口袋,嘴里咬着没点燃的烟仰头望天,面无表情露出一点白白的门牙,游想了片刻,说:”刚好我喝了点儿酒,不能开车,你过来吧。“”好。“他低头拨亮打火机,却怎么都对不上抖动的烟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我在捡到你的那家酒吧门口。“一切开始的地方。

既然决定等人,林瑞安便找了个避风的墙角站着。

烂醉的酒鬼和拉客的妓女擦着他的手臂走过,朝他抛出露骨的媚眼,他不回应也不跟着走,只一个劲儿自顾自地笑,没人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他也不打算把这个秘密说破。

等着等着,他闻见夜间无风的空气中弥漫起湿漉漉的泥土味道,再一看脚下的石板路,以屋檐为界,出现了一条干湿分明的虚线。

下雨了。

在街上渐渐密集起来的雨伞之中,林瑞安看见了崔璨。

男孩儿穿了件黑色的皮衣,拉链拉到一半,没有帽子,所以头发都淋湿了,委委屈屈地走到他身旁。

林瑞安无奈地笑,伸手在对方头顶摸了摸。

”又是雨天啊。“

两人并肩走了一小段,到行人变少而雨声变大的地方,崔璨脱掉外套,双手举高了,撑在自己和林瑞安头顶。

耳边忽的静了,只剩雨滴霹里啪啦地打在防水的衣布上。

林瑞安吹了声口哨,抱紧胳膊缩起身子往他臂弯下躲。

两人个子都不矮,这举动也相当招摇,而崔璨是对他人眼光毫不介意的臭屁少年,林瑞安是脸皮奇厚恬不知耻的心机大人,有一种殊途同归的般配。

人一辈子总是会做点傻事的。

他说服自己。

比如和二十岁的小男生谈恋爱。

比如放着车不开非要淋雨。

比如在撑开的衣服下面偷偷接吻。

”你喝酒了。“

崔璨品尝到了甘冽的酒味和杏仁的甜香,舔了舔嘴唇。

”就喝了一杯,没醉。“

林瑞安揽着他的腰,踞起脚尖踩进一处闪避不及的水坑,很快地跳开:”我遇见你的时候也是来这儿找他喝酒……再过些日子可以介绍给你认识。“”是非常要好的那种朋友吗。“靠在如此发问的男孩儿颈侧,那个尤其适合倚靠的、漂亮的锁骨,林瑞安别有用心地挑高眉毛:”你的那个是吗?“两个人停在斑马线外等红灯,映着路灯投落的橘色光束,能看到漫天如织的雨幕,被风吹得倾斜,林瑞安怕崔璨冷,干脆整个人贴上去,尽可能地把体温传递给他。

”算是吧。“

崔璨这么说了。

”我也一样。“

林瑞安说。

绿灯一亮,他们加快脚步横穿马路,一口气冲进公寓楼里。

衣服早就失去了遮风挡雨的作用,上半身还好,裤子已经湿得像胶布一样缠在腿上,又粘又冷。

林瑞安进屋脱鞋的时候听见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声。

”喂。“

把上衣掀起一个角的崔璨扭头看他。

他把幸免于难的手机掏出口袋,擦了擦屏幕上的水汽,丢进沙发靠垫的夹缝里,手指插入半湿的发丝间,粗鲁地将它们揉搓松散,细小的水雾扑上崔璨的脸。

然后他当着崔璨的面,不做任何说明,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西装外套,领带,衬衣,腕表……正待解开皮带扣的时候,被崔璨捉住了手腕。

”Twooptions.“

他伸出两根手指。

”one,一起洗澡。“

中指弯曲,剩下的食指压上男孩儿失温的嘴唇。

”Two“他露齿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昧的狡绘,”提前拿你的生日礼物。“崔璨这个澡洗得就跟放水里蘸了一下似的,灵魂还没反应过来,肉体就躺床上了。

此情此景是何其熟悉,他与林瑞安相识的那个夜晚,被男人好看的笑容蛊惑,盲目喝下令人愉悦的毒药,躺在床上,听着浴室里淅沥的水声。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水米未进,所以他肯将就,愿意对男人所动的手脚视而不见。

后来他们经历了种种误会碰撞,妥协,无意的包容和不自知的心动,现在他再一次回到起点了,等待那场雨降下来。

他睁开眼,抱住了林瑞安。

这是他的礼物。

”温柔点,好吗。“

林瑞安裹着浴袍翻身上床,脚跟踩着床单往靠上的位置躺了躺,嘴里嘟嚷:”叔叔年纪大了经不起你折腾的。“”才不是。“崔璨原本应允了,听到后半句又皱皱眉毛,执拗地纠正他的自我调侃,动作却依然听从他的指示,耐心而细致。

前戏氛围挺好,也多亏林瑞安在洗澡时亲自动手做了清洁和润滑,可惜疼还是疼,林瑞安便有口无心地发了声牢骚:”啊……好大。“崔璨:”……“话是实话,但说的时机有点儿过于不当,尤其在两人距离为负的状态。

崔璨一动不敢动,臊得耳垂都红透,俯身伏在林瑞安身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林瑞安合了合酸困的腿,缠住崔璨的腿煽情地磨蹭,双手从臂下穿过勾住肩背,抚摸背肌间凹陷的沟壑,勾画着刺青的轮廓。

”这是夸你。“

而后,他的话音便随着渐趋紊乱的呼吸飘忽和暖昧起来,听不出哪声是故意,哪声是情不自禁,不到方寸大乱的地步,还能按照自己的步调给予对方挑逗性质的引导。

”慢一点。“

”对……乖。很好“

”亲我。“

崔璨进入得很小心,动的时候倒是不留一点儿余地,埋头亲吻身下汗湿的胸膛和肿胀的乳尖,轻揉他分开的膝盖,反客为主让林瑞安萌生了一丝危机感,不过很快就连同他压抑不住的呻吟一块儿置之度外了。

做人啊,最重要的是开心。

做爱也是。

第二次的时候他尝试了一下上位,骑跨在崔璨身上缓缓下沉,松软湿滑的后方包裹住对方的器官,这样的体位多少有点儿挑战大人的自尊心,林先生的尊颜挂不住了,咬着嘴唇恶劣地找茬:”配合一点,谢谢。“崔璨为了忍笑连一边的眉毛都动了动,手握着林瑞安的腰,帮他保持平衡,低声道歉:”不好意思。“然后他抬头亲吻林瑞安滚动的喉结,依次是下颚,嘴角,鼻翼和眉心。

吻得又轻又慢,加深了嘴唇舔吮肌肤时的微妙感受,久久地停留在左胸的心跳之处,显得珍重而疼惜,这不像他,但就是他。

林瑞安的鼻尖碰着他的鼻尖,散乱的头发直接重到他额上,吐息潮热撩人,靛蓝色的瞳孔里渗着情欲的湿意,越来越浓。

崔璨明白,他不再需要”跟我说话“,有些话他必须亲口来说。

我想对你好。

我想保护你。

我想跟你过每一个节日,即使我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我想认识你的朋友。

我想把第一次恋爱和与你相遇之后的人生都送给你。

”……我爱你。“他吻了男人的嘴唇,”我不怕心碎。“”说什么蠢话……林瑞安被吻过,迷乱神色骤然清明了一秒,继而把脸深埋在崔璨肩头,喘着气哑声笑了,整片脊背都僵硬。

崔璨看不见他的脸,唯有紧紧回抱,感到有别于汗水的温热液体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我会当真的。”

第十九章

这一夜林瑞安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棵树下,枝叶繁茂,绿荫如盖。

不断有成熟了的苹果掉下来,有的砸在他头顶,不疼,有的掉在地毯一般柔软的草坪上,鲜红娇艳的颜色令人垂涎,但他没去捡。

他抬起头,赫然发现崔璨茸拉着两条腿坐在树权上,面孔板正,一个接一个往他身上丢苹果。

滚了满地的那些,全是这熊孩子扔的。

梦都是不讲逻辑的,他身在梦里都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但是不生气,扬声朝崔璨喊道,你干吗!以为自己是亚当还是夏娃啊,别想让我吃你的禁果!滚下来!于是崔璨乖乖停手了,纵身一跳,恰好落入他怀中,变成了一只红红的苹果。

林瑞安转转眼珠,立即食言把它吃了。

然后他醒了。

眼前是清晨六点的房间,室内柔光荡漾,像沉在一池平宁的清水里。

枕边的崔璨被他惊动,半梦半醒地,伸长胳膊把他捞进怀里,撒娇似的埋头在他发顶,呼吸悠长。

那气息像炬火也像丝绒,总之就是一种让人想要依偎的东西,和他对他的感觉一样,是只可意会、但又能够彻底信任的东西。

林瑞安突然想耍流氓,在崔璨脸上亲了一口带响的。

“真好吃。”

崔璨二话不说也醒了。

林瑞安洗澡的时候崔璨弄了简单的早饭,吃完后陪他去酒吧那边的停车场取车。

路上他问崔璨接下来的安排:“你待会儿去哪?”

“还是昨天的朋友,”崔璨说,“叫我去帮忙。”

林瑞安立刻像青春期少年的家长一样雷达报警:“那家伙是干什么的?”

“军火贩子。以前……补充装备的时候来往得比较频繁,现在不了。”

经过早间繁忙拥堵的路口时,崔璨用不起眼的小动作牵了他的手,牵他到自己身侧能照顾到的范围,保持着动听的低音和他说话:“他是唯一知道我下落的人,我在他的店里养过伤,之前也去看望他两次,最近他缺人手,枪械技师不够,所以让我去救急。”

林瑞安一听什么军火什么机械,吓得赶紧说:“……你可别重操旧业我的小祖宗。”

“不会。”

到了停车位,崔璨替他拉开车门,等他落座,“啪”得一声关好,说“你下班后可以去花卉酒店那儿等我,如果你想的话。”

“乐意之极。”

不知道为什么,好看的人弯下腰趴在车窗上盯着你的眼睛跟你说话,会变得更好看。

林瑞安整颗心一酥,无惧停车场里四处安装的摄像头,抬手勾住他的后颈拉近,嘴唇蹭了蹭他微翘的唇峰:“我走了。”

我走之前要说什么?“崔璨记得正确答案,但他想这次填写附加选项。

他单手扶着车顶,探身吻了林瑞安窃笑的嘴唇,”喜欢你。“下一句才是”路上小心“。

出题人林老师啧了一声,摸摸鼻子,勉为其难地表示了认可”晚上见。“晚上林瑞安如约赶去花卉酒店楼下,不过没能一睹传说中那位朋友的风采,大抵是由于从事高危职业的人士都不能轻易抛头露脸,只有崔璨独自一人等候在道旁,很守时,穿了件低调的黑色丁恤,刺青和项链露出领口,外套拿在手上,朝他来的方向微侧过脸,神情由空白到柔焦般生动,眼睛在凉风里眯起来,像是在笑。

他心情爽朗如花开。

车开到近处时,他特意绅士地放慢了速度,停靠在崔璨脚边,男孩儿坐进副驾驶,卷入一股危险的气味。

林瑞安耸耸鼻子稍加辨认,动作夸张地扇了扇风:”哇。“崔璨这才抻着袖子,闻见自己身上从军火库里带出来的火硝和机油味,不悦地皱起眉,然而在看向后视镜的瞬间,就被男人的眼神给驯服了,重新变回那个很酷不聊天、偶尔闹脾气的小男孩儿。

林瑞安发动了车,指尖敲打着方向盘。

”不错的一天?“他随口问道。

”不错。“崔璨说:”但是累。“

”那家伙没付你工资啊。“他打趣道,心里已有了对那位匿名先生的怨言,把他家孩子累坏了,就算是朋友也不行。

”没必要。“

崔璨说。

说实话,是付了的。

崔璨的右手夹在自己的裤腿和车门之间,林瑞安看不见的缝隙里,悄悄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首饰盒。

这里面装的不是首饰,是给林瑞安的礼物。

主意是朋友出的,算是崔璨过来当免费劳力的原因之一,双方互利互惠得十分公平。

男孩儿从林瑞安那里得到了自己的成人礼物,想要拿出同等的心意准备一份回礼,互赠礼物是升华感情的必要环节。

无奈他没有送人礼物的经验,没有制造浪漫的条件,他甚至没把握林瑞安喜不喜欢这玩意儿,一头热似的,干巴巴地递出去似乎也不符合惊喜的定义。

犹豫再犹豫,他决定耐心等待下一个良机。

幸好他的性格很适合保密。

”你呢。“他问林瑞安:”今天忙吗。“

林瑞安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天,林瑞安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寻亲的消息。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同样。

第四天依旧。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半个月时间,打来的电话不超过十个,尽管社区网站上有人联系他,林瑞安也耐着性子——核对,那番关于崔璨基本信息的说辞被他翻来覆去地说成了套话,以至于崔璨身上的每一个特点他都当做课文背得滚瓜烂熟,闭眼都能默写下来,说了不计其数的”谢谢“和”祝您和家人早日团聚“,可还是没用。

有那么几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林瑞安感慨尤深,双方对照的各项信息都成功吻合,他甚至酝酿情绪准备告知崔璨好消息了,偏偏就差那么一两个对不上,逼得他把先前的喜悦全部清零。

到了十二月中旬,有三个线人直言已竭尽全力,分内分外的都做了,带个话给他便打算就此退出,不再关注这件事,同时也劝林瑞安放手,执念太重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只要现在和未来过得好,失去的就让它失去,人得往前走,谁这辈子还没点儿遗憾呢。

道理他都懂。

可这些人不知道崔璨和林瑞安的关系,也不知道崔璨这个人的存在对于林瑞安有什么特殊意义,他们作为旁观者只是单纯的看不下去才好言相劝,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林瑞安做到这一步是图什么。

我是图什么呢?林瑞安面对着崔璨的时候也这么自问。

彼时的崔璨正把圣诞节装饰用的一品红花环挂在门上,在今晚客人登门前做最后的布置——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林瑞安趴在沙发靠背上吃零食,听着不知道是邻居家还是楼下商店循环播放的圣诞歌曲,崔璨在门外,一半身影嵌在门缝里,花环挂好了,他顺手扫了扫门框上的积灰,抬起胳膊的时候衣摆上移,露出略低的裤腰和线条分明的腹股沟,林瑞安不禁放下了手里的垃圾食品,舔舔沾在指腹上的椒盐,由内而外的饱了。

”好了。“

崔璨拿着抹布,关上门回来洗手,去烘干机旁打开暖风,动作熟稳得好像他已经在这个家里、和林瑞安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知道从大门到厨房要走多少步,经常使用的物品放在哪儿,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周几要看电影,对彼此的爱好习惯和小动作都了若指掌,他们陪伴多年不曾分开,以前是,今后也是。

他换了个坐姿,单手懒懒托住下巴,使了个眼色,指点道:”璨啊,走光了。“崔璨坐下来,闻声放下了捧在手里的书和笔记本,握着林瑞安的脚腕,把他的腿横搭在自己腿上,探身亲了亲他的眉角。

”你随便看。“

林瑞安啧了一声。

”待会儿家里来人了要。“

”记得。“

还不止列昂一个。

”哟吼。“

在天黑前赶到,带了红酒和白提子汁做伴手礼。

他原本能比这更早到,但不巧走错了楼层,敲了蕾拉家的门。

所以蕾拉也来了。

林瑞安当然不会拒绝身穿白色绒衣像只安哥拉长毛兔一样的姑娘,她还带着现做的奶香土豆泥、金沙包和布丁,反正大家都是一个人在家过节,不如拼桌凑个热闹。

而当列昂和崔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蕾拉用她的彩虹小马拖鞋踢了踢林瑞安,似乎已经憋闷许久,忍无可忍地对他说:”你都上哪儿认识这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啊?“好看不好看崔璨心里没数,他眼中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大致分为两类,要么是男人和女人,要么是别人和林瑞安。

面前这个被林瑞安认作朋友的男人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全新的物种,黑发黑眼的墨西哥青年,下巴上留着一圈修剪精致的胡茬,正站在吧台边哼着歌调制星色圣诞夜宾治,身上有种和林瑞安类似的同道气质,现实里大概很受女孩子欢迎——后面这句是崔璨猜的,他没有和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

列昂:”嘿,小伙子,你不用惊讶,Ryan早和我介绍过你……嗯?我啊,我不是他朋友,嗨,我这么帅的人怎么可能有朋友。啊对了,容我八卦一下,你是如何推倒他的?靠脸还是靠……是,男人都用实力说话,别害羞亲爱的,你该引以为荣,没什么讲不出口的!等你再大几岁,就会像我们一样直率,成熟,大家坦诚相待,透过现象看本质。话说我真的很好奇,你有拍他裸照之类的吗?现在的年轻人不少都有这种情趣……“崔璨:”……“林瑞安手指着正门:”列昂?弗洛伦蒂诺?佩雷兹?加西亚先生,请你离开这个舞台。“”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酒还没调完呢。“四杯星色圣诞夜宾冶上桌,林瑞安那边也端来了红油翻滚的火锅,底料是他特意托人从重庆直邮过来的正宗口味,与圣诞节红火喜庆的氛围相得益彰,争取今年也把自以为是的墨西哥佬辣哭。

最后一道冷吃拼盘摆好,这中西结合的一桌圣诞晚餐就算齐活儿。

蕾拉为大家摆放好餐具,楼下那个魔音灌耳洗脑循环的圣诞歌也终于歇菜了,他们各自落座,举起酒杯相碰。

”圣诞快乐!“

第二十章

这顿饭一直吃到十二点。

大概是因为林瑞安自打收心以来就极少感受过这种热闹,他也喝多了,先是鸡尾酒,往后就是红酒掺白酒,连列昂都嚷嚷着回不了家了,然后顺理成章地去楼下蕾拉家留宿。

调酒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喝醉呢。

但林瑞安今天高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欢送他们走了。

懒得收拾的餐桌就让它乱着,他和崔璨来到阳台上抽烟,两人都没有丝毫睡意。

崔璨拨亮打火机给他点烟,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过来护着,但不是为了护火,手背挡在他咽喉处,隔开了打火机随风飘忽的火苗。

林瑞安总觉得见过崔璨抽烟,又似乎没见过,这画面带着美好回忆才有的心动,给予他一些半真半假的幻想。

男孩儿的脸被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徐徐消散的烟雾之中,眼眶和鼻梁的阴影被凸显得分外性感,伏在阳台冰凉的围栏上,等林瑞安靠过去的时候,张开双臂,空出一个蓄意已久的怀抱。

他有一种二十岁的、未经练习和打磨的温柔,你知道他除了你没爱过别人,这不是习惯,是天性。

林瑞安从那怀中嗅到一丝明目张胆的宠溺味道,年长者的尊严受到挑战,内心几番斗争,终究没舍得离开。

就抱着吧。

哪怕有一天要放手。

后半夜他们又喝了两杯,乘着醉意做了场爱,凌晨时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林瑞安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不是闹钟,是来电。

天还没亮,他乏得厉害,憋着一肚子没处撒的火,一只手暴躁地伸出被子,连号码都不屑看,拒接关机一气呵成,把手机重重反扣在桌面上,末了还摸一摸怀里崔璨的后脑勺,絮语道:”没事,睡吧。“这个小插曲仿佛发生在梦里,等他的回笼觉睡够了,差点忘记那通被错过的来电。

赤裸着身子窸窸窣窣爬到床头打开手机,枕在崔璨胳膊上,哈欠连天地翻阅通话记录。

”谁啊……“一个没见过的座机号码,在他睡着时又打来了两次,三次拨号的间隔时间分别是五分钟、八分钟和十分钟。

可见对方是有目的性的,基本能排除打错的可能。

是谁?看他只顾着愣神,从醒来就充当着人肉床垫的崔璨非常尽责地伸出手,把他抱到自己胸前舒服的位置趴着,好奇但没有发问。

林瑞安又趴了一会儿,心存疑虑,在”吃早饭“和”回电话“的选项中倾向了后者,虽然他肚子饿了。

”起床了宝贝儿。“

他在崔璨额头上弹了一指,脚趾勾过昨晚扔到了床尾的内裤,套了一边在小腿上,站起来的同时穿好,从崔璨腰上横跨过去,豪放程度不逊于蕾拉小姐,对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猛烈的精神攻击。

男孩儿认输了,心甘情愿地被一个早安吻收买。

”今天的你也很可爱。“

他换了身衣服,用冷水洗脸刷牙,等生锈的脑子稍稍转开,斟酌斟酌还是回拨了电话。

通是立刻就通了,但忙音响了许久,久到他举着剃须刀干站了半天,默数着秒数,再多一秒钟就想挂断,听筒中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

”您好,打扰了。“

他揉搓着脸上薄荷味剃须膏的泡沫,不想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问:”您在六点多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吗?不好意思,当时在睡觉。“”啊,对……对,抱歉,电话打得不是时候……“女人连连道歉,林瑞安反倒是有点过意不去:”没关系……“”请问您……是林先生吧?“林瑞安猛地挺直了背。

”我是。“

某种急猝而强烈的预感袭来,让他一改先前的散漫态度,几乎是谨慎地回答道:”您继续说。“”我姓盛,Joansheng。“信号不佳,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她那边足够安静,不至于叫人听不清楚:”我想……问问您关于一个走失的男孩儿的事情。“林瑞安看着逐渐静止在镜中的自己。

”消息是我的邻居告诉我的,我……不太方便,就从她那儿索要了您的联系方式……听说您在帮那个男孩儿找他的母亲……“请林先生告诉我……他是不是……叫崔璨。”

听筒里女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极力维持的镇定迅速被打破,嗓音开始剧烈地颤抖:“姓崔……璨是王字旁……崔璨。”

他彻底僵硬了。

这是林瑞安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崔璨的名字,手一抖,下巴中央被剃须刀剐了一道血口。

血往外冒,开始只是少量,不去压住便积成了一个圆圆的血珠,染红了周围白色的泡沫。

他用手扣着洗漱池湿滑的边缘,半天想不起去拿置物架上的棉签止血,想不起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呼气模糊了咫尺处的镜面,伤口蛰着疼,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正常的话。

他夹着手机同时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崔璨不在客厅,应该在书房里,听不见这边的声音。

“是。”

他弯下腰就着水龙头用清水冲洗下巴,手忙脚乱顾不得疼。

——找到了。

“他…八岁半……是暑假的时候走失的……他那时在跟我赌气……”

说到这里女人有点语无伦次,艰难地吐露着琐碎的信息:“我是一代移民……中文名叫……盛敏柔,我丈夫去世有十多年了,他是军人。”

——找到了

“盛太太,对吧。”

手头没有纸笔,林瑞安伸出右手的食指,把这个名字写在镜子上,可硬是提笔忘字,哪个敏,哪个柔,没有一个生僻字却死活写不出来。他抡起拳头砸向墙壁。

——终于找到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林瑞安深吸一口气试图稳定情绪:“我知道了。”

和前几个打来电话寻亲的人不同的是,这个姓盛的女人并没有哭,也没有把林瑞安当做宣泄苦闷的对象,她讲话仍有条理,而央求时姿态放得很低很低:“我知道这很唐突……林先生,拜托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见一见他……好吗?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是对不起……或许将来还需要做亲子鉴定,您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明白,盛太太,这要求不过分。完全不。我能理解。”林瑞安说:“我当然愿意让您见他”但是考虑到还有些个人情况需要确认,我建议我们找个机会当面谈谈。“他说着,又往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您看今明两天是否方便?或者其他日子,这几天休假,我都可以。“女人一时语塞,仿佛有着难言之隐,她沉吟半晌,笑得略显勉强。

”恐怕要给您添麻烦了,“她小心地问:”我能……留下我的住址吗?我会随时在家恭候。“”好的。“崔璨刚把鸡肉沙拉三明治从厨房端出来,就见林瑞安夹着电话大步走进书房,撕了张便签纸就趴在桌上写了起来,期间还”嗯,嗯“地应答着,挂断电话之后,背对着他在桌前站了一会儿。

崔璨最不会察言观色,但他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感到这沉默有点不同寻常。

然而没等他开口,林瑞安便和往常一样爽朗地走过来,路过他时揽了他的腰,油腔滑调地夸奖他做的早饭:”手艺不错嘛,娶了娶了。“崔璨握住了他有些失温的手。

”你有点冷“

”是吗?“金发男人便依言站定,转身冲他张开手臂:”那你还不快抱抱我。“崔璨抱着他,听他在耳边轻声说:”我得出个远门,puppy。“”而你得等我。“林瑞安只身去往帕萨迪纳市,没有告诉崔璨。

他尽可能早地出发,踩下油门的时候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前一分钟刚接受了现实,下一分钟又想到”崔璨的妈妈“,就会重新陷入虚幻和震惊的无限循环。

这件事确实挺虚幻的,林瑞安本人也没有感同身受的资格。

他的家庭背景乏善可陈,少年时代父母离婚,母亲回了祖国,他跟着没本事的父亲在芝加哥讨生活,混迹街头误入歧途,成年后如愿扫地出门,忌讳一切需要维系和稳固的关系,几经辗转,漂泊至今。

这些蒙尘的过往他未曾和崔璨提起过,提起也没用处。

家庭只是拼凑出人生的碎片一枚,还有成千上万的碎片,闪光的,尖锐的。

他不指望从他人的共情之中获得安慰,不恨不爱,不盈不亏,方能自保。

可现在他一个人开着车,忽然渴望有人坐在身边听他说话,这个人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崔璨。

他答应过男孩儿却讲不出丰满的故事,回首皆是后悔,十有八九不怎么好听,但崔璨绝不会嫌弃,他的男孩儿就是这么好。

所以妈妈也会一样好。

车开上被烈阳暴晒的公路,没有云朵,没有树荫,灰白色的山脉像野象的背脊干燥得反光。

他以为南加州整个冬季的稀薄雨水都被他和崔璨淋了,余下的每一天都会阳光普照,直到春天来临。

春天。

这么快就要到春天了。

林瑞安又看了一次纸条上的地址,进入帕萨迪纳市清静安逸的居住区。

这里同样属于洛杉矶市中心的周边小城,华人众多,环境和治安却跟蒙特利不是一个档次。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面前是一条宽敞的路,笔直得一眼能望到尽头;路两旁栽种着高大茂盛的树,浓淡适宜的绿色让眼睛很舒服,独栋房屋陈旧而富有特色,他一户挨着一户地对照,最后停在一栋小小的砖褐色房子门前。

门口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草坪,上面插着一块小木牌,林瑞安锁了车走近,俯身细看上面的字,字迹明显出自小朋友的手,歪歪扭扭得分外可爱。

英文下面搭配了中文,木板边框还用彩色的涂料画了小花作装饰”琼阿姨的钢琴小屋“。

这里就是盛敏柔的家。

林瑞安对着后视镜整理了头发、衣领和袖口,定了定神,走进门廊下的一片清凉,翻过手背,轻轻叩了三下门。

首先回应他的是狗吠声,把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才是电话里的那个女声,喊道:”你好,这就来!“女人似乎走得很慢,林瑞安猜想她是手头忙活着什么事情,扭头盯着窗台上的两颗松塔闲看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了。

只打开了一条缝。

”是林先生吗?“

出现在门内的是一个瘦小华裔女人,牵着一条导盲犬,灰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瞳孔中却没有丝毫神采。

她是个盲人。

第二十一章

林瑞安默然站着,头顶是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清凉的绿影蔓延到屋内,挡住了洒落在女人脸上的斑驳阳光。

她也听见这声音,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对门外的男人说:”起风了啊。“她的嗓音一如她的长相,有种谦逊的柔和。

林瑞安认识的老侨很多都有类似的气质,独立、勤勉而坚忍,他们生活不易,一般青年时代就外出打拼,想在这片土地上收获果实,就要比常人付出更多努力。

林瑞安欣赏并喜欢他们这一点,乐意与他们结交。

盛敏柔给他的第一感觉也是如此,衣着和谈吐都很得体,令人心生好感,哪怕他目前不能断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崔璨的母亲。

”您好“他笑了笑,就算女人看不见。

”我是早上跟您通过电话的那个人,我叫林瑞安,祥瑞的,平安的安。“女人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请进来坐。“她轻轻往回收了狗绳,那导盲犬在林瑞安的手和鞋子上嗅了嗅,没有从这不速之客身上闻到可疑的气息,便紧跟主人的脚步,摇着尾巴往里走。

”我的狗好像很喜欢你。“她对林瑞安说:”它警惕性很高的,今天却没怎么大吼大叫。“林瑞安关上了门,好心道:”那您平时也得多加小心才是。“他根据引领坐到了沙发上,四处打量。

这是一栋颇有韵味的老房子,两居室,没有二层,家具陈旧复古,一些装饰也彰显出厚重的年代感。

许是因为屋前屋后都有树的缘故,采光差些,但不显得压抑和憋闷。

通风良好,室内隐隐飘散着清新剂的香味,打扫得非常干净,木地板粗糙的纹路里都看不到积灰。

整个家里最昂贵的东西大概是客厅里那架黑色三角钢琴。

林瑞安问道:”盛太太,您是钢琴老师么?“

”是的。“

盛敏柔在他斜对角的藤椅里坐下,端来一副茶具,解开狗绳,让那毛茸茸的大家伙在客厅里转悠,一会儿去喝水,一会儿蹭蹭林瑞安的裤腿,又尽职尽责地趴回主人脚下。

”我的孩子……走失那年,我生了场重病,视神经严重受损,醒来的时候就失明了。“女人用煮沸的开水沏茶的惊险场面让林瑞安跟着捏了把汗,可她看上去对这流程相当谙熟了,累积了多年经验,手腕很稳,靠水流入杯底的声音判断是否倒满,两杯茶都未洒出来一滴。

”我这样子,找工作也很困难,本来结婚后不弹钢琴了,只能又拾起来,教小孩子。这条街的邻居也都很照顾我,每周把孩子送来上课。我挺喜欢小孩儿的,他们给我带来许多快乐。“她说着,又笑了笑,”我得活着。总哭也不是个办法。“林瑞安不敢想象一个接连失去丈夫、孩子和光明的女人是如何熬过这些年的。

她要靠什么支撑、有着怎样的信念才能活下去,活成现在的模样。

”林先生也是移民吗,二代移民?“她问。

”准确的说……不算吧,我父母是跨国婚姻。“林瑞安说,”我出生在芝加哥,也回国居住过。“”中文讲得真好听。“她称赞道,”小璨学说话的时候我也教他来着,不许他忘记母语。“林瑞安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小璨“指的谁。

”您还记得他的出生日期是几月几号吗“

盛敏柔放下杯子,林瑞安注意到她的双手有些忐忑地交握在了一起。

”十二月二十二号“她答得很果断,这话像是早就做好准备守在她嘴角,只等她说出来的这一天:”夜里,晚上九点多出生的……A型血,项涟上写得有……“林瑞安放下了茶杯。

盛敏柔听他缄默无言,实在按捺不住地问:”小璨他……现在好吗?“十二年。这是她十二年来魂牵梦萦的灯,照亮她,让她不惧前半生的残缺和后半生的黑暗。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向上天祈祷,她愿多行善事,为她的孩子积攒福报,后来她学着放下了,把她的孩子当成了精神寄托,在她心里长大,像她盼望的那样。

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看见他,对他说了那么多无法传达的话,而最终能够问出口的,只有这句”他现在好吗“。

”他……“

林瑞安停顿住,出神地望着她身后被树叶遮住一角的落地窗。有那么一瞬间,盛敏柔侧脸的一个角度和崔璨惊人的像。

他说:”他很好。“

——我欺骗过他,也保护过他。

”身体健康,没有疾病困扰。模样也漂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我让他放下枪和提防,教会他读书,做饭,礼节,融入社会,与人交往。

”懂事,自律,是非分明,不太爱说话,但是很稳重。“——而他教会我虔诚,”忏悔,信任,付出,和毫无保留的善良。

“是非常出色的人。”

——我很爱他。

是因为遇见了他,我才迫切想要弥补余下的人生,反省我撒过的谎,犯过的错,可我的前半生是光鲜之下腐烂的败絮,我洗不干净,给不了他清白的曾经和磊落的未来。

我甚至和伤害他的人没什么两样。

“真好啊……”

盛敏柔看不见面前肩膀微微颤抖的男人,如同描述中的男孩儿此刻正站在她面前,一抬手就能碰到,果真像林瑞安说得那样,长成了一个品行优秀的人。

她如释重负般地轻叹:“真是太好了。”

林瑞安慢慢松开了咬紧的牙齿。

“我能问的就这些了,盛太太。”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郑重而有礼地握了握女人纤细的手。

“明天或后天,我会把崔璨带来,您就可以见他了。”

女人抿着嘴唇,眼圈有些泛红,用力回握他的手,“谢谢你,林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还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邻居,多亏你们……”

“不用谢。”

林瑞安站起来:“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

今天他不虚此行,替崔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总算可以放心地告诉男孩儿,他为他实现了一个渺不可及的愿望,这是他摘下的星星。

“我有个不情之请……林先生,但愿别让你觉得冒犯。”

当林瑞安打算离开的时候,盛敏柔去门口送他,她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她说,那双黯淡的眸子里仿佛闪烁着微光:“我十分好奇您的长相,但我只能用手……这是我唯一能知道的方法了。”

大门敞开,林瑞安闻见了淡淡的青草味道,他站在自己的影子里,俯下身,将女人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感觉到那磨出了薄茧的手指沿着面孔轮廓轻柔触碰,像触碰黑白琴键,他闭上眼的一刹那,几乎误认为是自己早已离世的妈妈。

是否母亲的手触感都相同?

他睫毛颤抖,暗暗希望这抚摸能继续下去,听见女人说:“我会记住你的模样,年轻的,英俊的,我的恩人。”

“愿上帝保佑你一生顺遂安稳,爱和付出都有回报。”

老屋,树影,钢琴,草地,一切都那么温柔,像每个被赋予美好祝愿的故事结尾最圆满的归宿。

林瑞安却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匆忙告辞,像个狼狈的逃犯,傍晚之前回了蒙特利,一路都恍惚沉重。

到了家门口,他知道崔璨就在里面,可是没有丝毫勇气进去。

那些曾被爱意冲淡的苦涩泡沫似乎又一次在他心底翻涌,而他无法再自我催眠,特别是面对崔璨的时候。

多么讽刺。

他这样该死的混蛋,居然被那可怜的母亲视作恩人。

万幸她不必看见,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差点又一次把她的儿子推下悬崖。

林瑞安在隔着门的楼梯上席地而坐,哆嗦着手给自己点了支烟。

他想,换个人,让崔璨在夜店跟了另一个人走,不管那人高矮胖瘦,容貌美丑,大学生,老板,工薪族,只要是个“好人”,踏实,保守,按部就班过着小日子的普通人,工作勤奋,思想传统,充满正义感,偶尔也闪现小小的邪念,总得来说没什么大是大非的罪过,一个庸人,给崔璨一份平庸的爱情,这份爱里没有买卖,欺诈,报复和枪响,不用惊险跌宕,只求纯粹简单。

他却给不了。

烟燃尽了他都想不起去抽一口,身后门咔嚓一声打开,仿佛时光倒流,两个人身份颠倒,崔璨将他拉入怀中,拂了他就快烧到指尖的烟蒂,近乎是跪下来了。

林瑞安释然地依偎着他,头往后仰,抵着他的肩膀,胸中那股郁结登时溃散了。

奇妙的是,明明在脑内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像卸下包袱,没有喜悦也没有担忧。

“崔璨。”

他说:“我找到你妈妈了。”

林瑞安跟着崔璨进了家门谨小慎微地观察他的反应,故意落后几步,话是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可男孩儿神色如常,没有任何过激行为,大抵是由于那件事早已沉入心底,被冗长岁月所掩埋,一时半晌很难打捞起来,他还去给林瑞安倒了杯水,置身事外般平淡地问:“怎么找到的?”

冷静得可怕

“嗯……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法子。你见识过和没见识过的。”

金发男人耸了耸肩,陈述一些他本不想提起的事实,仅仅是为了打个圆场。

“我说过我不会再骗你,那就如实交代吧。”

“我从去年冬天开始替你寻亲,又怕找不到,让你空欢喜一场,所以隐瞒了你,也是想给你惊喜,顺便……好吧,这是我的一己私欲。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表面上是为了你,其实是感动我自己。如果你问我原因,我只能说,我想证明,我也可以做个好人。”他说:“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这个决定是值得的,不浅薄,不盲目,不是被假象蒙蔽和冲昏头脑的产物,就算我是个人渣,这世上也有我能做到的事,非我不可的事。我会让你的喜欢有意义。”

“因为你是我的男孩儿,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他妈的任何事。”

他笑了一声,嘲讽自己说漏了嘴,低下头,像是要低进尘埃里。

“听见没有,来不及了。”

“我爱上你了。”

第二十二章

他说完那番话,周身包裹在愈发凝重的空气里,软弱,动摇,无所遁形。

大脑冷却后出现的思绪断层之中,林瑞安想不到任何补救措施,那些未经润色的字眼赤裸得令人难堪,像是把他掏空,只剩一具抖落干净的皮囊。

崔璨想,原来他的真心这么苦,像药,像石头,像烧焦的烟草。

但是他依然顽固地站在那儿,一步都没有后退。

他没路可退,别无选择。

他是找到了崔璨的母亲,那接下来呢?未来的打算呢?他们没谈过未来。

林瑞安不仅没想过,也没给过承诺,这是他的错。

甚至于在不久前他都不相信自己能够爱上一个人,他后半生的剧本还没来得及给这个人安排角色——这个人本应有自己的角色,有背负的家庭,有想实现的愿望或想去的地方,林瑞安都不会横加干涉,他只会用他的方式为这个人铺路,不需要理由,因为这是爱的一部分,或者说从这个人选择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理由都宣布成立。

然而崔璨出现在林瑞安生命里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没有角色,没有家庭,没有愿望和想去的地方,他被捏皱了,弄脏了,撕得残缺不整,看不出本来的模样,等林瑞安把他拼起来,粘好,擦去污渍,在上面书写新的内容,可这不是结局。

一张纸就那么大,关于爱情的内容只能写三五行,还有大片的空白,要交给别的人、别的生活去填补。

人这辈子不可能一成不变,从小孩到大人,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许许多多个这样的片段首尾相接,不是一镜到底,就连那些在婚礼上立下终生誓言的人们也同样,到了某个年纪或者阶段,他们总要做出改变,无论是不是决定性的。

“林瑞安”这个名字,只代表了崔璨这一生的其中一个阶段,并不是全部。他有机会得到他的全部,但他不能。

他是坏人。

他不想当坏人。

“好消息,不是吗?”林瑞安想笑处理得自然生硬地牵动嘴角,竭力将神色轻松,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这种机缘不是人人都有。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接受它,换成我我也一样”他捏了捏崔璨的脸,耐心得几近讨好:“你先冷静一下,慢慢来,一晚上,一天、两天也行,咱们有的是时间。别着急,别逼自己。”“等你做好准备了,我再送你……回家。”

回家?回哪儿?

哪里才是他的家?

“你要去哪儿?”崔璨拉住他,手指蜷曲着绞紧了他的衣服,那一角沉沉地向下坠着,压得林瑞安挪不动步,两只脚犹如陷进泥潭,不能自拔。

这是句乍听上去与眼前事态完全无关的话,不该作为告白的表态,男孩儿的神情却像极了当初说“你骗我”的那时候,充满了遭遇背叛和抛弃的绝望。

林瑞安一下子慌了神,不算美好的记忆像藏在棉花里的针,杀得他措手不及。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抛弃了方才崩溃的情绪,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面前的男孩儿身上来:“什么?我刚回来,还能去哪儿……崔璨,我在这儿,你看着我,对,看着我,告诉我,怎么了?”“我不知道。”

崔璨没松手,双眼则避过他的视线,脸上闪过刹那的慌乱和迷惘。

那是无法被捕捉的短暂一瞬,却仿佛利刀狠狠刺中他的软肋。

“我感觉到你要离开我。”

男人的手垂下来,懈去力气,他的蓝眼睛有如沉睡的汪洋,不起一丝波澜。

崔璨不死心地等着,等他说点儿什么,承认,否认,什么都行,不是诺言也没关系。

他什么都没说。

下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拿手一抹,指尖上挂了条颜色由深到浅的血丝。

事已至此,林瑞安本想留给崔璨独自思考、不受干扰的个人空间,让他调整心态,接受现实,以一个迷路小孩的身份。

他强调了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影响崔璨的判断和决定。

关系是暂时的,而人生是长久的。

林瑞安掂量得出孰轻孰重。

他笃信这段关系的两个人里若是一定要有一个保持清醒,那么这个人一定得是他。

结果他一次次没出息地购买打脸套餐,这会儿跨坐在崔璨腿上,像他总喜欢反着坐带靠背的椅子、两手抱着椅背那样,抱着皱眉的男孩儿,配合着露出受伤的下巴。

“璨啊。”

他最近特别喜欢这么叫,没来头,随心情,想叫就叫,显得老气横秋,又暗含一点娇惯和纵容,像个等待揭晓的谜题,谜面下藏着他幼稚的快乐。

而此时的崔璨并不理会,从医药箱里取两支棉签,一支干燥,另一支蘸酒精,一心一意帮他处理下巴上开裂的伤口。

这点儿小伤哪里值得一提。

好看的只是那副皱眉的表情。

偶尔也享受一下被伺候的待遇,林瑞安仰起脸,依着男孩几尽可能放轻的动作,任由凉丝丝的棉签以伤口为中心打圈,擦拭红肿的外围,遇上干涸的血痴需要清除,下手力道稍微重了点儿,他就演技浮夸地喊疼,企图博取同情和甜蜜的担忧,收集有限的糖分。

崔璨却还是不理他。

他绞尽脑汁、变着法儿的哄,有这功力十个姑娘都哄服帖了,可惜有些招数用在男人身上效果并不理想。

他磨到最后也技穷了,死乞白赖地凑近过去,嘴唇在崔璨额角有一下没一下的亲。

崔璨刚撕开一片创可贴,剪裁成不太影响美观的大小,还没找准合适的位置往上贴,病号突然表达爱意,妨碍了他的施工。

他不得已举起手来,往椅背上靠了靠,“瑞安。”

“嗯,”林瑞安本想假装没听见,让他多喊他两声,可答应得太积极,随时随地支应着似的。

他惋惜地想,毕竟听一句少一句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他。

男孩儿合上医药箱的盖子,折断那两根弄脏的棉签,丢进垃圾桶,叫了他一声就往他怀里钻。

他立即自心窝一路酥进了骨髓里去。

“……你找到她了”“揉揉男孩儿的后颈,他望着天花板,不知该如何修饰那些对崔璨来说略显残酷和刺耳的真相。

”嗯。“

”她还活着。“

”嗯。“

”还记得我。“

”……嗯。“

林瑞安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胶布,吞咽时有不明显的牵拉感,吊着他肺腑中浸润和打磨过的话:”她眼睛看不见了,但还背得出你的出生时间,血型,也能说出几件你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我的线索应该是没错的,基本信息都吻合,但我不是当事人,具体的……你得亲自去问。

白天之所以没带你去,是因为……我疑心病很重,怕是骗局,我先去探探会保险一点。“他就是偏心,就是多虑,就是不愿让他的男孩儿再受一丁点儿委屈。”这次对了,是真的,十有八九。我想你见了她也能想起些什么来,人们都说亲子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嘛,你也不用烦恼见了面会尴尬,我陪你去?我陪你去。“”puppy,开心笑也行,哭也行……“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崔璨抱他抱得太紧了,手在打颤,勒得他呼吸困难。

”她看不见我了。“

林瑞安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叹息。

起码女人还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钢琴和狗,窗台上的花草,还有学琴的小孩子调皮的脑袋,也抚摸过林瑞安的脸庞。

她摸得出形状,质地,远近,却摸不出一个人亦真亦假的心。

第二次给盛敏柔打去电话,林瑞安允许崔璨旁听。这情景好笑又辛酸。她的孩子竟要先适应她说话的声音,把”母亲“这个概念重新植入他的认知范围——他睡了一觉才刚刚接受这件事,他要回家了。

”嗯,我们待会儿就出发,差不多十一点能到。“林瑞安策划着这场意义非凡的见面,仿佛又做回了中间人的角色,但前后的内涵可是大不相同了。

”好,好的。“女人殷切地说,仿佛被传染了些许紧张:”我……要准备些什么吗?“”不必了。“林瑞安温声道:”您再多等这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她已经等了十二年。

这是个和往常都不同的早晨。她在挂掉电话后把下午的钢琴课延迟到晚上,洗了澡,盘了头发,做过祷告,又擦了一遍丈夫遗照的相框,她有一个上锁的抽屉,装满所有看不见的回忆,她只是打开那道锁就能触摸到鲜活而温热的灵魂,丈夫的结婚戒指,口琴,银质烟盒,儿子的玩具,作业本,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她用缝纫机手作的,如今还完好地存放在那里,都是她珍贵的宝物。

而当她以为她要靠回忆终此一生的时候,一个男人把她的儿子送了回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有动听的嗓音和斯文的言行,面孔轮廓深的英挺,浅的柔和,五官间距恰好得很完美,只是不明缘由的,睫毛因不安而发抖。

此时她一样不安,门铃声响起,导盲犬敏捷地站了起来,引着她朝玄关走去。

她知道,门外的人有两个。

门打开了,室外的空气微热流动,她听见林瑞安说:”盛太太,我带他来了。“她看不见,也惧于用手去试探,好像面前是一片触不到的梦境,空气带着重量现,也怕落空。

她开口叫他。

”小璨?“

第二十三章

十二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她的孩子跑出了这扇门,从此下落不明。

如今他终于跨越一个又一个燃烧的寂灭的黄昏,带着满身尘土不知从何说起的伤痛,站在她面前。

她看不见,也不敢妄然伸手去碰,只是隐微的有所感觉,哪怕面前这个人像雕塑一样一言不发,她也清楚地知道他怀揣着一样东西,就藏在他身上,这一路也没有丢失,他不在这里的时候,那东西也不见影踪,但只要他回来了,她就一定能够感觉到。

”小璨?“崔璨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赶来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让林瑞安不禁有些担心他此时的心理状态。

这声呼唤却如同惊雷劈进他脑海,他挺直的脊背开始战栗,记忆像冰封了一整个冬季的河流般骤然崩塌,支离破碎地奔涌向他,他正身处漩涡中心,像一条洞游的鱼,还来不及探头呼吸就被湍急的往事淹没。

她老了。

崔璨从未想象过他们重逢时的场景,没任何,已理准备和应有举动的预演,因此在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竟觉得太过干瘪和平庸,他想,她怎么就老了呢。

就像他去看一场电影,中途意外离场,等他赶回来时已错失了全部剧情,只赶得上结局和片尾曲。

母亲老了,像她织的那件缩水的毛衣,洗太多次导致脱了形,肩背塌下去,发束中夹杂着刺眼的银丝,眼角堆叠起细纹,心事般沉重。

眼睛大而无神,瞳孔中映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离她只有一步远,她却好像眺望着远方,寻找他来时的方向。

他说:”是我。“

他回来了。

林瑞安今天只想做个安守本分的观众。

他的戏份在这对母子见面时就差不多结束了,可以圆满退场。

盛敏柔的家总让他觉得”像个家“,温馨,舒适,陈旧家具沾染了人气,有一种遮风挡雨的安全感,他想居住在这里的人也必定内心淡泊,清静的、真挚地生活。

名叫丹尼的导盲犬看样子已经把他纳入主人的朋友范围,摇头摆尾地同他亲近,林瑞安看他今天没装鞍具,意味着不在工作时段,便放心地跟丹尼在地毯上玩耍,一边丢球给它,一边侧耳听着客厅那头崔璨和母亲的对话。

虽然窃听别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但他得时刻关注着崔璨的情绪变化。

该说那对母子太过相像了吗。半天没听到什么动静,林瑞安握着丹尼厚实的爪子心想,两个人竟一滴眼泪都没掉,面对面坐着,倒水,添茶,也不显得局促和生分,所幸他担心的尴尬局面并未出现。

林瑞安了解崔璨。不敢断言到了知根知底的地步,但绝对是他人难以企及的深度,在这个深度里,有且只有他一个人。

这确实是崔璨该有的反应,他对感情的表达坦率,认真,不激烈,昨晚在他怀里发抖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失控,现在度过了那个阶段,反而达成了一种平衡。

当他的母亲问”你走的这些年都去了哪儿“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她,曾经历的那些残酷和挣扎。

他说:”我被带到了纽约,也在华盛顿,西雅图,旧金山待过。后来……瑞安救了我。“”啊……嗯。“女人点着头小声追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想这肯定很不容易……“林瑞安伸出的手滞在半空。被丹尼叼回来的球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出去。

一时无人应答,谈话陷入胶着,这寂静来得突然而异常,林瑞安没有回头,如芒在背,仿佛那可怜母亲的眼睛正盯着他。

”半年前在蒙特利。“

可他还没想好合适的说辞,崔璨就代替他接过了话,他回过头,撞进男孩儿深深的眼中。

崔璨看着他,对盛敏柔说:”我在一家酒吧门口遇见他,慢慢熟悉了。“”这样啊。“——他们的恩怨,谅解,热烈而朦胧的依恋,都被死死捆绑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谎言里,成为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皮条客和雇佣兵的爱情只能存在于看不见的世界,为了保持那份无知的纯洁,崔璨宁愿帮他说谎。

林瑞安听见盛敏柔毫不怀疑的声音:”感谢上帝……“丹尼再次把那只撞到墙壁的球叼回来,垂下尾巴等待着金发男人继续和它的游戏。

林瑞安却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微笑着轻声问:”盛太太,我可以去后院走走吗?“”啊,当然。请随处看吧,寒舍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林先生那这里当自己家就好。“”好。“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外。

脚步声远了,崔璨收回目光,看着女人在桌子上摸索的手,戒指还完好的套在无名指上。

她找不到放在固定位置的纸巾筒,咬着嘴唇自语道:”纸巾呢?“崔璨稍稍起身抽了两张纸巾,塞进她蜷缩的手心。

他说:”给你,妈妈。“

”谢谢。“

女人缓慢地擦拭手指,神情有些微弱的动荡,她又擦了擦不怎么脏的桌角,突然低下头,手背抵住鼻尖,一大颗滚烫的眼泪落进了茶杯。

风往屋里吹,林瑞安循着它的来路,穿过笔直的走廊,拧开白色纱门的圆形把手,走了出去。

纱门通向后院,他下了三级粗糙的台阶,眼前呈现一月开阔通透的草地,阳光下泛着鲜艳的油绿,斜前方稍远处有一汪恬静的池塘,小小的,目测有他围着走上几十步的宽度,再远处是一排围成半圆形的树木,将这里和隔壁人家的后院区别开。

树冠飒飒的随风摇曳,黄昏折进黯淡云层,只剩浅浅一条金色的边。

林瑞安在门廊里的长椅上坐下,垂着两条腿,肩膀靠着木头廊柱,想不起抽烟,也想不起别的事,疲倦得快要睡去。

崔璨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他回过头,与男孩儿在树叶晃动的剪影中视线交错。

游云从天空中飘过,遮蔽住太阳,使落入他眼眸中的光芒变得暗哑,似乎有许多话被藏在里面,关于以前的和以后的,可惜他不愿让人听见。

”真好啊这儿。“

林瑞安轻轻抬高踩在廊下的脚,风又起了,吹乱他的头发,白色衬衣的领口向下坠着,看上去有些许单薄,他搭在腿上的手握紧又放开。

”今后你可以在这儿看书,晴天雨天都很美。“他扬了扬眉,煞有介事地谈论着将来:”视野开阔……啊,正对着后面这间卧室,你住这一间,棒极了。我太喜欢这房子啦,真的,地段也好得没话说,就是不知道价钱如何,老房子会不会优惠点,干脆回去就把那个破公寓给卖掉……“崔璨坐到了他身旁,面对着房屋,与他相反的方向,却是肩并着肩,他看到林瑞安露出鬓发的耳垂,白皙的颈线,说话时嘴角深浅的弧度,唯独看不见他此刻的脸。

他伸出一只手圈在林瑞安身前,寂寞而又克制地抱紧他,像是怕他像上次那样消失在黑暗里。

”可以不和你分开吗。“

林瑞安一时语顿,回头望着浮光粼粼的池塘,歪头靠着崔璨的肩膀,闭上眼,用鼻梁蹭了蹭他。

”最好是分开。“

他握着崔璨的手,指腹摩挲着掌内的薄茧。

男孩儿问他:”什么是最好的?“

”就是……你得去尝试没有我的生活。我不在你身边了,不再事事照拂你、帮助你了,你才能成熟。“”为什么。“”那样你会更完整。“

”那你呢。“

”你不用考虑我。“

”不。“崔璨说:”不“

”我在遇见你之前也过得很好。“

他把崔璨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里拿出去,留下温热的印迹。

”她需要你。“

崔璨的身体微微动摇。

”你不需要我吗?“

”需要啊。“

林瑞安抚摸他的眉梢,用弯曲的手背。

”我发过誓的,不对你说谎,所以你不必怀疑,我也不会为了赶你走而说违心的话,那样太蠢了。“”我想让你明白的是,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这不是唯一的、最终的选择。“”喜欢一个人,会想让他拥有更好的人生。“那抚摸暂停住,崔璨睁开眼,林瑞安勾起指尖,像惩罚顽劣又倔强的小孩,弹了一指在他额角。

”等你离开我就懂了。“

——假如没有那场劫难,崔璨会平安地降生在帕萨迪纳,留在挚爱的亲人身边长大,哪怕出身平凡,没有大风大浪也算是微小而确定的幸运;他会像那些穿着校服、赶校车去上学的男孩儿一样,聪明,骄傲,不讨人厌的顽劣在他的笑容面前都被允许和原谅;下课了伸个懒腰,把不好不坏的成绩单塞进书包,跟那些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孩儿们一起打棒球,玩乐队,参加课外活动。

到了十六七岁,在最好的年纪谈一场轰轰烈烈不计较结果的恋爱,对方或是学校里受欢迎的明星小姐,或是住在自家对面文静寡言的甜美女孩,放学后送她回家,请她吃冰淇淋,骑单车带她去看海……这样的生活。才是他该有的。

林瑞安坐在这里,已然能够将男孩儿这被篡改的一生颠覆重来,那个回归原本模样的故事酒满阳光,洁净焕然,连时间都为之心软。

真好啊。

他想。

就算不属于我,也不可惜。

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老屋后的院子呆了一下午。

三点钟的时候,有盛敏柔的学生来家里上钢琴课。

一个讲中文的小女孩,林瑞安隔着纱门能听见她稚嫩而清亮的说话声,穿着袜子在地板上咚咚咚的走路声,再后来就是钢琴声。

重复的、简单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练习,其间穿插着盛敏柔手把手的示范,她极有耐心,嗓音也动听,很容易让人集中精神。

两个小时内,那段出错的旋律被反复弹奏了无数次,林瑞安也没听得厌烦。

他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宁静了。

他对崔璨说,我是不是很懦弱?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不可能去她面前承认一切,请求她宽恕我。

你又不是我用来交换的筹码。

她能拿我当个好人,也不错。

你选择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生活“。

崔璨,你知道我不愿意,不愿意剥夺你拥有某种生活的权利,你应有的……你现在才二十一岁,还早着呢。

哪怕是一年,两年,几年,你能收获的东西都比我能给你的多。

你得学着跟妈妈相处,跟狗相处,跟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相处。

这里比我那儿,我是说蒙特利,要好得多。

你可以读个夜校,如果有合适的社区大学……啊,自考是挺麻烦的,不过试试看?说不定能考上呢。

考不上也没关系,你还能找一份好工作,做收银员太屈才了。

你半夜不会再被枪声惊醒,不会被流氓骚扰,不会有警察敲门,隔壁邻居看上去也很好相处,你不讨厌小孩和狗……在这儿一定能过得很好。

我保证。

当然。

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跟妈妈聊聊你喜欢的男人。

嘿,没什么害羞的。

她等了你十二年。

我也能。

你会好的。

你知道,我也会的。

太阳落山了,云层渐渐厚重起来。

失去阳光的照耀,树叶的绿色往深处浸了一层。

林瑞安坐直身体,离开了崔璨的肩膀,他们不再彼此依偎的时候,男孩儿立即感到手臂外侧被风吹透的凉意。

”回去吧。“

他说。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屋里,崔璨替林瑞安拉开门,气氛体贴温和,察觉不出丝毫异常。

钢琴课在十分钟前结束了,盛敏柔问林瑞安是否愿意留下来吃顿晚饭,她可以下厨,中西餐都可。

她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信心,厨房操作也不是难事。

作为恩人,林瑞安欣然应允。

晚上他们离开前,还帮盛敏柔捎走了一袋准备去回收站丢掉的垃圾,让她夜间出门多加小心。

女人听后却乐观地表示,这一带治安相当让人放心,邻居们也都关照她,去超市或银行之类的地方都会有人陪同。

她到门廊上送他们,轻挎着崔璨的胳膊。

她的儿子会成为她的眼睛和她的盲杖。

”林先生,明天会过来吗?’她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林瑞安为这句话露出笑容“今晚回去收抬崔璨的行李,明天送他过来。”

“然后我的任务就完成啦。”

他握了握女人的手。

崔璨没有反驳,也没有抗拒。

回到家里,林瑞安交给他一个黑色的手提旅行包:“装你自己的东西吧。想带走的话,我的也行”

崔璨成了一个真正的租客,他们的合约到了期限,林瑞安是他的房东。双方履行了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他就要平心静气地搬走。

没错。

他从衣柜里拿了一叠衣物,又去洗手间取了自己的电动牙刷和剃须刀,转了一圈,把桌子上的魔方也塞进了包里。

最后他走到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他收拾行李的林瑞安面前,单膝跪下。

“你也是我的。”

林瑞安抬手刮他的鼻勾。

“想打分手炮?没门儿。”

说着还是吻了他。

崔璨一夜未眠。

刚睡下的时候林瑞安抱着他的后背,他就乖乖维持着那个姿势,每次快要睡着都会无缘由地惊醒,时断时续。

后来林瑞安松手了,他就转过身面对他,掖好被林瑞安挣乱的被子,从极近处凝视男人的睡颜。

林瑞安常说崔璨睡姿幼齿,总是趴着,像小孩子。

实际上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侧躺着蜷起手脚,一头金发滚得乱七八糟,一会儿又翻身,快从枕头上滑下去,额头抵住男孩儿的胸口,呼吸均匀,大概是终于在梦中得到了满足。

崔璨的手臂隔着被子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坚硬却又柔软的茧。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

天亮时林瑞安醒了,发现崔璨没在床上,那一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压在他身下。

昨晚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已经被崔璨拿到了门外。

他靠着床头呆坐了一会儿,像是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和做的决定。

穿戴整齐的男孩儿走进房间,在他身边坐定,英俊而隐忍的脸上读不出情绪。

林瑞安没有看他,不去想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去想即将发生的一切,不去想什么可与不可。

他心中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空旷又岑寂。

钟表的走针声里,他们谁都没有注视对方,却依然固执地想要坐在一起。

阳光一直洋洋洒洒地铺到地板上,天气好极了,让人找不到任何悲伤的理由。

中午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两点准时启程,时间充裕,车会尽量开慢一点,稳一点。

林瑞安今天不想讲话,于是一上车他就打开了音响,让音乐随机播放。

“想想有什么忘记的?”他扣上两人的安全带,对副驾驶座的崔璨说:“除了我以外。你可以忘记我,没关系。”

崔璨摇了摇头。

“Iwon\'t”他的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他不会忘记。

这一路走得出奇的顺利,尽管是假日,路况也很好,没有堵车,除去车内气氛略显沉闷之外,真是场完美的归途。

男孩儿的旅行结束了,即将回到温暖的家。

HomeSweethome.

这次林瑞安不打算进去了,就把崔璨送到门口。

现在也正是盛敏柔上课的时间,冒失打扰不太礼貌。

车停稳了,他先下去提行李,男孩儿迟了一会儿才出来,走在他身畔,两人同时在屋檐下止步,经过树荫和草地,外面阳光炙烈,林瑞安到了阴凉处才睁得开眼。

屋内传出和昨天相同的钢琴声,听到耳熟的那一段,他还跟着哼了两句。

崔璨把行李包放在脚边,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垂下眼睛看着林瑞安,他回想初次见面,这次他们站到了阳光下,一个干净的、明亮的地方。

他和他都不再是罪人。

“瑞安。”

男人仰脸看他,姿态是放松的,等待他说出离别的告白。他们没有好好认识,所以要好好道别。

“我答应你,会好好思考你的话直到得出答案,学习新的东西,接触不同的人,体验不同的生活,让自己完整。”

崔璨靠在他耳边,一只手捧着他的脸,面颊相贴,像发一个必然会实现的誓言。

“但你也要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如果你遇见了合适的人,别怕爱上他。”

他亲吻林瑞安的嘴唇,俯身时项链往前荡,敲打着男人的心口“”别怕。“那里刻着他的名字。

崔璨。

林瑞安在心里唤了声,崔璨啊。

再也没有这样的你了。

”我们也许会再见面,也许不会。“

林瑞安朝他摊开手,往后退,适时地转过了身,不再回头。

”所以,就省去再见吧。“

他回到车上,空调的冷气还未散去。眼角的余光透过玻璃,知道崔璨仍站在那里,他不敢分心,就在这里,他看到了放在副驾驶上的一个小玩意几,看上去不像被遗落在这儿的。

一个灰色的丝绒首饰盒。朴素又常见的款式。看大小规格,里面可能是戒指。

他颤抖着手把它打开。

不是戒指。

是一枚子弹。

特殊金属制的合金子弹,gmm口径用,拔出嵌在绒垫里的弹头,能看见弹身上刻着小而清晰的四个字母。

Ryan.

他看了一会儿,小心慎重地把这子弹装回盒子,将首饰盒揣进外套的内袋,握紧方向盘舒了口气,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只有他一个人的车已经开出几公里远了,快得像是要消失在风里。

夜幕降临,天边还挣扎着最后一线残缺的晚霞,他使劲朝那儿看过去,看得双眼通红。

最后他把车靠路边刹了,趴在方向盘上泪流不止,哭得连路都看不清。

Youhurtmelikeabullet

你像一颗子弹,我为你所伤。

——林瑞安仍记得在那条风声出没的老街上,他爱的男孩儿曾买下一束野玫瑰,对那老妇人说,夫人,您的花很美。

好心的老妇人问他,你要送给你喜欢的人吗?男孩儿说,是的。

可是我的孩子,这野玫瑰会不会太寒酸?老妇人说,为什么不往前走走,去寻找更好的呢?男孩儿说,不了,我不想让他再等了。

他等得够久了。

那花如今已凋谢了

第二十五章

一年后。

圣塔莫尼卡市。

从海滨大道去3街,开车不如步行。

下午四点,林瑞安出门闲逛,穿了身平时基本不会穿上街的短裤人字拖,在路边花哨的小铺子买了瓶冰镇果汁,把伸出瓶口的吸管含进嘴里,几步一停、晃晃悠悠地走。

闻名遐迩的威尼斯海滩,治路栽种高大的棕搁树,掩映着一排排高矮错落的度假小楼,大多粉刷成明黄或橄榄棕,都是符合盛夏的颜色;家家户户都拥有面朝大海的小阳台,他的住处也在其中,夜晚听着潮声入睡,早上被海风唤醒,午间读书或写游记,日落前后出门散步,日子闲适得不用看表。

住在他隔壁的是个黑眼圈比妆还浓的华裔女作家,看长相是甜美可爱那一派,然而烟瘾奇大,两人时常隔着阳台对喷,有相当一段时间,林瑞安的聊天对象就只有她和自己的手机。

”你怎么了小哥哥。“女作家生了双有灵气的眼睛,仿佛具备洞悉人心的超能力:”你看上去就像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林瑞安:”……“他反驳:”没死好吗,这他妈就活活说死一个。“女人努了努嘴,瞬间心领神会:”哦,男人。

“……”

在3街找到一家有格调的日式简餐,难得不用排队,他优哉游哉地吃完又打包了一份炸鸡,拎起飘香的塑料袋,满足地往回走。

晴朗昏黄的天色下,有打赤膊的滑板少年吹着口哨飞驰而过,风一样掠过他身旁。

他边走边拿出手机,点进语音信箱,直接跳出来的是存储界面,当日那一栏还是空白,前面已经保存了长短不一的十几条语音留言。

等待红绿灯的空隙,他滑动手指,切入录音界面。

“前几天我出差,回来的时候,一个老朋友去机场送我。”他对着手机说“有几分像你。”

沿着白色沙滩又走了一段,他驻足眺望碧蓝无垠的洋面,远处吞吐的海浪惬意而缓慢,游人欢声笑语,假日好时光。

“我忍不住捉弄了他。坏习惯,对吧?”

“后来想想,他并不像你,但是很奇怪的,我总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像你的地方。”

“我二十九岁了,还是很想你。”

穿过马路,他走到住处楼下,路灯刚好亮了。

没留神把叹息声也录了进去,他指尖停顿,在“保存语音”和“放弃并退出”中选择了后者。

乘电梯的时候,他又遇见同楼层的印度人,刚笑着打过招呼,口袋里微微一震,新的简讯提示声响起。

他看了一眼这个好久不见的联系人,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屋子打开灯,才读到短信内容。

“我和蕾拉要结婚了,不管你他妈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限你三天时间滚回来。”真是言简意赅。

他呆滞地握着手机,抓了抓长过后颈的金发,惊醒的下一秒就给一楼前台打电话退房。

林瑞安向来是说走就走,说分手就分手,说失踪就失踪。

这次同样,得知列昂的婚讯,他连自己后半年未实现的假期计划都直接舍弃,不情不愿却也好像为此期待已久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而他身上的许多故事都是从回归开始的。

看似是结尾,冥冥之中又孕育着某个崭新的开端,会发生一些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这样的例子已经不胜枚举,以至于他也渐渐生出一种玩笑般的迷信。

——列昂结婚的地点在帕萨迪纳。

列昂在电话里说,自打和蕾拉订婚之后,两人就商量着搬家,彻底摆脱从前的交际圈子,一方面是想换个环境,组建家庭之后要有长远打算,帕萨迪纳市的各方面条件确实更加宜居;另一方面,婚后若是在大街上遇见了蕾拉以前的“顾客”,那就尴尬了。

他的兄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敢于娶一个妓女为妻。

林瑞安没有参与、也没有旁观这份感情修成正果的过程,但他愿意无条件支持他们的一切决定。

“喂,你已经消失整整六个月了,你说不让我们去找你,我们也做到了。如果不是电话还能打通,我都以为你挑了个良辰吉日跳海自杀了,感谢你我的朋友,没有选在我结婚这一天。”列昂说:“回来吧,我和蕾拉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我的蕾拉小宝贝和你这个贱人。”

“你现在就回来,就现在,看我敢不敢打死你个王八蛋。”

“就不。”

林瑞安专心开车,不再理会电话里气急败坏的男人,降下车窗,让夏日郁热的风吹到带着笑意的脸上。

这对准夫妻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把婚礼办得像泳池party。

伴郎团的平均颜值可怕至极,毕竟圈子里好不容易出了个肯结婚的,大家抱着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奉献精神,列昂工作的那家夜店里的脱衣舞男们倾巢而出,这样的豪华阵容简直让人想买票进来欣赏。

于是神圣无瑕的婚礼现场一时间变得有些色情。

从良青年林瑞安立足于他们中间,感到自己即将被世俗的眼光吞没。

亏他今天还花心思把自己从头到脚倒伤了一番,要知道他已经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过了大半年,真叫那女作家一语中的;他瘦了一大圈,头发好几个月没剪了,如今长度齐颈,随意抓几下,可以在后脑勺扎个小辫子,和他从前的风格有些出入,竟还算顺眼;西装礼服是伴郎团统一的款式,他自己搭配了同色系的领结和丝巾,终于挽救了被他荒废已久的穿搭审美。

入场仪式开始前五分钟,林瑞安还在酒店厕所里安抚着焦虑到冒汗的列昂,把吸油纸定妆粉湿巾手帕一股脑儿地糊到新郎脸上,说,这么好的事儿你紧张个屁啊!

列昂底气不足地回嘴:就是因为好才害怕搞砸啊。

他握着湿巾的手停在那儿,像是想起什么牵绊他的旧事,静止了片刻才又毛手毛脚地擦了两把,大堂外音乐声奏起来了,他连忙把列昂推了出去。

入场,证婚,宣誓环节是新娘扔捧花交换戒指,仪式的最后林瑞安站在悉心布置过的草坪上,退到人群以外,像个看破红尘、远离俗世的高人,到祝福的单身男女望着那些欢笑着、渴望得热闹都属于他们。

他走去泳池边的一字摆开的白色餐桌上拿餐前甜点和开胃菜,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香槟。

杯口还没送到嘴边,就被今天的女主角冲上来碰洒了半杯。

“HeyyyyyyyRyaaaaaan一”

繁冗又煽情的婚礼仪式结束后,蕾拉一下台就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腰间的罩裙和洁白的头纱,从庄重的婚纱到吊带短裙只需一键脱衣,这才是她的真本色。

而今天她是如此的光彩照人。

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将活在让她闪闪发光的爱里。

林瑞安拥抱了她,发辫上的珍珠头饰亲吻她的面颊,顺手扶正,笑着说:“你那缺心眼丈夫就这样放你一个人乱跑,不怕我把你骗走吗。”

蕾拉古灵精怪地朝他挤挤眼:“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林瑞安先是愣了愣,继而喜道:“我当叔叔啦。”

新娘又给他倒了杯香槟,挽着鬓角的头发小声说:“你什么时候把他的小叔叔领回来啊。”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别再说第二遍了”林瑞安咬了一口茶杯蛋糕。

一年前的冬天,林瑞安把崔璨送走了,列昂和蕾拉再也没见过他。

他们不知道崔璨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离开。

那男孩儿像一场眼风席卷而过,只剩下林瑞安和满地狼藉。

无人收拾,林瑞安就自己收拾。

列昂多多少少能猜到,林瑞安是帮崔璨找到家了,但由于身份或立场等等诸多原因,他无法参与崔璨今后的生活,所以选择留在原地。

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听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换位思考一下,列昂也理解林瑞安这样做的苦衷。

男孩儿需要成长,而他需要赎罪。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能以坦荡而光明的身份再次相遇,相信那时他们都懂得爱。

这是第二个夏天了,花会开吗?酒过三四五六巡,这对新婚夫妇双双醉倒在林瑞安肩上,眼神失焦,口齿不清。

三个人横躺在酒店二楼的鲜花露台上,新郎列昂的领带像一条风干的咸菜挂在胸前,蕾拉的高跟鞋已经掉了一只在楼下的泳池里,但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两人一人一边按住林瑞安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说:“近在眼前了……回去看看他吧……你说你这是倔个什么劲啊……”、林瑞安表情祥和而充满智慧,装作没有喝醉的样子:“你们不懂。”

“他这一辈子不是为我活的……就像……野生的猎豹,不应该爱上捡到它的饲养员……那是错觉……”

夫妻俩隔着人交换了一个默契而辛酸的眼神。

真的喝多了。

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去看一眼吧,”蕾拉捶捶他的胸口:“就看一眼啊你这铁石心肠的混蛋。你就不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吗。”

“要是他过得不好,”昂絮絮叨叨地指点:“那时候你就当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最坏的那种,把他接回来,抢回来,管谁都拦不住。”

“你也快三十了,该嫁人了……你妈的……蕾拉他打我!他打我!我要嘤嘤嘤了!”

“别吐在西装上很贵的傻逼!”

林瑞安闭着眼坐了起来,身后还是那对活宝似的夫妻,他打了个酒隔,热血上头。

“……行。”

他说:“就看一眼。”

说罢就脚底发飘地走下了楼,打电话叫了个Uber。

十分钟后,一个壮硕如熊、络腮胡子的白人大汉把车开到了酒店大门口,问这个西装上染着淡淡酒气的男人要去哪。

去哪呢?他报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说:“去找老婆。”

司机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中流露出同为男人的体谅:“哥们儿你会选择原谅她吗?”林瑞安坐进后座松了松领结扣:“那要看他肯不肯原谅我了。”

司机被这其中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弄得有点懵逼,转过脑袋只管开车。

就看一眼。

这一眼很短,短到大概只能让我想起你的模样。

这一眼也很长,长到能跨越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直到我忘记你为止。

第二十六章

车开到目的地所在的街区,林瑞安下了车站在路边,神思游荡。

汽车尾气卷起热浪拍打在他脸上,方才觉得酒醒了些许。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他就像自己把自己绑架来的,傻杵在路边,意志和行动格外不一致。

感觉嗓子被酒精烧得干痒,他暂且去街对面买了瓶挂霜的矿泉水,连续喝了几大口,冰得太阳穴疼,剩下半瓶全洗了脸。

坐在公共长椅上等水风干的时间里,他脑海里迟钝地翻弄起从前。

和崔璨分开这的一年多,他冷暖自知,可以凭心说过得比外人以为的要好。

并不是所有失恋的人都要失态,都要寻死觅活夜夜买醉,按部就班的生活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越是放纵和颓废就越容易沉浸在伤感之中,他得对自己负责。

更何况他也不需要改变自己的习惯再去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崔璨的时候他是怎么过的,就继续怎么过。

恢复原样不难,可灾后重建总归会有别样收获。

他觉得这一年来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只做正确的事”。

所以他说好了看一眼,那就只看一眼。

沿着住宅区的主干道步行了一支烟的工夫,林瑞安就看到当年的“琼阿姨的钢琴房”。

房屋外观几乎没大变样,无非是门口的盆栽和小木牌换了新的,草坪刚洒过水,鲜润的深绿色,门廊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书包放在窗台上,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

那人明明不在,他的心跳也仿佛被回溯的熟悉感所牵动,走进房屋下的一片阴凉里,止步在台阶下面,不擅自接近这位小淑女,只轻轻地问道:“嗨,你在看什么?”小女孩摇晃着两条腿,一缕卷曲的头发垂到腮边,细声细气地说:“画报!”她目测有六七岁的年纪,毫不怯生,主动和林瑞安攀谈起来。

“你是谁啊,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林瑞安觉得这孩子确实有点儿意思,就故作神秘地告诉她:“我来找人,但我不想见他,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小女孩像个大人似的板起面孔:“你为什么不想见他呀?”

“因为他肯定不想见我。”林瑞安学着她的表情撇撇嘴:“所以我觉得我看看他就行……对,我就是来看他的。他不想跟我说话,也没关系。你觉得呢?”

“唔。”

小女孩合上书,冲他点点头:“这样吧,我帮你叫他出来,但我会在旁边盯着你们,提防你做不好的事。啊,我没有恶意,你懂得,琼婶告诉我们要对陌生人保持警觉,虽然看你上去不像坏家伙……”

“我懂,”林瑞安冲她竖起大拇指:“你做的真好宝贝儿。”

“我要找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儿,你一定认识他。”

“说来听听!”

林瑞安用手比划:“黑头发,高个子,长得很好看,但是有点儿凶,不爱说话,…怎么样,有印象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她很肯定:“你是说琼婶的儿子吧?我们都叫他哥哥。他是个好人,你不要怕。”

“愿意帮我叫他过来?”或许是因为真真切切地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关于崔璨的话,林瑞安被那一声哥哥喊得心软无比,说:“谢谢你啦。”

小女孩从秋千上跳下来,把书搁在旁边的长椅上,踞起脚尖探头往窗户里瞧了一眼,像个肩负重任的英雄。

“我要叫他了?”她压低声音,问林瑞安:“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啊?”林瑞安捻着下巴环顾四周,想找个可以藏身的遮蔽物,最后选了房子左侧的墙角。

那里一转弯就通向后院,廊下摆着三盆花,中间的缝隙够他露出眼睛而不被发现。

他朝那儿一指,说:“我就躲在那儿,能看见他就好。剩下的交给你了,甜心。”

“唉,你们大人可真纠结。”她老成地叹了口气:“瞧我的吧!”

小女孩踢手躁脚地走到纱门边,还回头看林瑞安藏好没有;林瑞安抱着膝盖蹲下,从两盆花的中间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她点点头,突然大声喊道:“哥哥——!”

这肺活量着实吓了林瑞安一跳。

刚才还轻声细语的,想不到关键时刻爆发力如此惊人。

“哥你快来呀!!”她又喊了一声,门开了。

她后退两步,仰脸看着走出来的黑发青年。

林瑞安屏住了呼吸。

是崔璨。

而他在感知到对方的一刹那就有逃避的冲动,但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落分秒的看着。

如今二十二岁的崔璨,脸上不再有林瑞安熟知的、那种拒绝一切的疏离和戾气,眉宇间的肃杀被一种近乎陌生的恬和取代。

他不一样了,显而易见的。

不是容貌上的变化——如果手上多了一条编织手链也算的话,似乎是皮革的材质,褐色的,很适合他——是气质。

那是懂得收敛的聪明和柔化自己的谦逊。

他甚至有了种“味道”。

一种深情的、懂得如何对人好的味道。

小女孩身高还不到他的腰,他便蹲下来跟她说话,一只手撑着木头地板。

“声音太大会打扰到邻居的。”

这个动作太熟悉了。

几乎和当年的林瑞安一模一样。

小女孩吐了吐舌:“啊对不起,哥哥,我忘记了。”

“不要紧。”

后来小女孩又说了些什么,小孩子脑袋瓜里天马行空的玩意儿,崔璨也耐心地听,时不时发出简短的附和声。

看样子他的脾气也变好了,学会了聆听与回应。

在林瑞安的记忆里,他的不通世故也是可爱之处,现在更多的则是可靠吧。

亲眼见证自己喜欢的人活得更好,他的人生会拥有更多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足以抵消无法触碰的痛苦。林瑞安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儿遗憾,甚至有些羡慕那善良的小女孩能够被他的双眼注视,得到他的关怀和照顾。

但自己原本就只是来看他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纵使心有不甘也是一时的,不会持续多久。

一年可以,两年也可以,三年,五年,足以让他淡忘和释怀。他对时间有信心。

够了。

知足了。

就回去吧。

林瑞安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捏了捏发酸的脚跟,想等崔璨领着小女孩回去了再走。

这周围都是草坪,会放大脚步声,弄出动静容易被发现。

本该谢谢她的。他想。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在别人的婚礼上喝个半醉,鬼使神差地跑来见旧情人,结果呢?连寒暄几句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他又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花盆前面多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

妈的。

他拔腿就跑。

“等等!”

身后传来崔璨翻越门廊护栏双脚落地的声音,这身手倒是一点儿没退步。林瑞安慌不择路,仓促间跑反了方向,直接冲到房子后面紧挨着庭院的空地上。

那里是他钟爱的草坪,中间的小池塘还在,水面被风吹皱,记得他上次来还夸赞这一片景致很好,起风了漂亮,下雨了安宁,现在看见了只想溺水身亡。

没路了。

他停在池塘边,水中倒映着他的狼狈模样,那是一张认输了的脸。

身后传来比幻觉还要真实千万倍的声音。

“瑞安。”

崔璨叫了他的名字。

“是你吗。”

他不该教他这个称呼,为什么怯极了一个人,连名字都会成为致命的要挟?

“别走。求你。”

林瑞安感觉到崔璨走近了,就在他身后,他的本能仿佛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他根本无法平静,身体微微颤抖,为了稳定住情绪不得不命令自己深呼吸。

而崔璨迟迟不敢伸出手,似乎怕会像一年前那样失去他,踌躇良久才走上前去,拥他入怀。

“你回来了。”

是破碎吗?好像不是。那么是结合?林瑞安没想过要死在谁怀里,也没想过这就是他的“完整”。他只知道疼。崔璨的离去的的确确带走了属于他的一部分,留给他一颗空洞的弹孔,将他腐蚀穿透,并非剥离血肉,痛感也真实无欺,而他始终麻木面对,日复一日躲在自责里避难,像掩盖罪行那样掩盖爱和软弱,自以为这就是结局。

直到他找回了这个拥抱。

原来他并未死去,心放在别人身上还会跳动。

“你走的这一年,我想通了。”

他想听下去。

你说爱一个人就是要竭尽所能给他更好的人生,哪怕自己必须放手,我承认,也许你是对的。“崔璨说:”你的考虑比我长远,想法也比我成熟,但我和你不一样。“他想回头。

”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决定‘更好的’,因为我们从出生开始就不尽相同,唯一公平只有时间。“他想做慈悲的神明,也想做自私的恶魔。

”所以我爱一个人,就把我余下的人生跟他分享,哪怕这人生不够完美。“他想握住这只不再放开的手。

”这次不是钱了。“

”给你我的时间。“

他想成为”被爱的人“。

世上有许多种错过,比如在和你相遇的时候,我就已经千疮百孔。

你说你也是利刃,不是治愈我的药,我说没关系,我愿带着伤疤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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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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